在漫天离虫即将撕咬血肉的这一瞬间,苏涔周身倏尔红光一闪,同时挡住了我五指狰狞的利爪,嘴角咧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小爷怎舍得自个下地狱,你随小爷一起下去吧。”
    话音刚落,陡然间整个地面往下陷,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令我勉强抓住墙壁的铜灯座,待全力应对下面百丈深渊的时候,苏涔身形鬼魅的浮在半空中,冷声唤我的名字:“步遥,你可知东皇塔有什么秘密?”
    我眯了眯眼:“给你陪葬的?”说话间真气兀自四散。
    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苏涔攥着十二根钉子打进我体内各个气穴,霎时周遭的声音如死寂般,他眼中夺目而骇人的光愈发强盛:“离魂钉,叫你生生世世魂魄困在我掌心。听说卿回上神也被用过,不知对你好不好使?”
    可惜,我结结实实地疼晕过去,来不及吐他一脸血沫。
    苏涔,你丫……真想作死吗?
    再醒来,不光手上戴着青铜锁链,连真气都感受不到一丝丝。
    苏涔一日三餐的喂我吃饭,温柔的解释:“遥遥,小爷只是舍不得你,舍不得你离开我。”
    我冷静的盯着他,吃着他喂来的饭,如同嚼蜡,生硬的难以下咽,但为了保存最后的力气,还是选择咽下肚。
    他似乎很开心,我终于有了温顺的时候。
    然而东夷的长老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他时常接到苏杳杳奉命的传唤,怒气冲冲地披上衣袍就走了。
    苏涔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半掩着的铜门外,苏杳杳就站在门后阴影处静悄悄地凝视望来,微弱的楼梯灯平铺在她脚下,试图勾住如汉白玉般光滑的脚踝,她道:“主人迟迟不肯拿你胁迫滕总帅,这让长老们很恼火,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吃了不少苦头,我绝不会任由他毁在你手里。”
    我挑眉道:“不如叫他给个痛快,这样困我算怎么回事。”
    只有落寞的声音从掩上的门缝回:“我说的不算……”
    “好走,不送。”我仰在绒毯上悠闲的吃葡萄。
    苏涔很喜欢吃葡萄,他常说想拥有奶油肌的秘诀,就是吃葡萄。时至今日,我证明他说的属实,我确实白了些,不知是终日不见阳光,还是吃葡萄吃的。
    这样的日子,很快随着苏涔的勃然大怒,落下帷幕。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恼火,像只猎豹踹息着,再抬头眼底一片猩红,似乎在琢磨该拿我怎么办:“你的人真是贪心啊,救回你师姐不久,又三番四次来救你……尤其是那个六出,连着杀了小爷那么多人,还挑了一位长老的手筋?”
    我努力按捺激荡的心绪,却还是被他察觉了。
    “你在高兴?”他托起我的下巴,慢条斯理道:“原来你不爱那个坐轮椅的,你爱的是这个六出啊……”
    “不是。”我知道我耳朵尖又泛红了,细微的异动都会被他察觉。
    苏涔眸光微动,捏了颗葡萄,剥了皮,喂到我嘴里,四面传来杀气,这么硬碰硬的迎面杠上,实在得不偿失,我愣生生的让葡萄挤开唇瓣:“我该怎么惩罚你们呢……”
    只听“咔”的一声脆响,身边的矮桌碎成两半,细屑纷飞。
    苏涔一转头,我用头撞他的背心,他身上诡异的红光又是一闪,我立刻被弹飞数尺远,被拦了个措手不及。
    我一笑:“你浑身上下的红光是什么?”
    不给他发怒的时间,捏了几颗掼在他欲张口斥责的嘴巴里,他被我喂的有些愣怔,安静片刻,盘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可我的头槌倒底还是撞在他后腰的位置,他有些心有余悸:“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差点毁了小爷的腰子。”
    我放弃在真气全无的时候跟他比划:“我这不是无聊吗,想跟你练练摔跤,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能打,我可是甘拜下风呐。回头给你烤点腰子补补。”
    苏涔眸光揶揄:“你说的?”
    一阵挣扎,终究放弃密室引碳火的作死行为:“说说而已。”
    没想到苏涔当真了,他歪头认真思忖一会儿,似乎认同我憋坏了的事实:“既然你郁闷我也郁闷,不如再办一场极乐宴,大家都痛快痛快。”
    “就那种吃喝宴席?”我鄙夷:“一个字,真俗。”
    苏涔捏着葡萄咬了一口,略有深意的道:“这次加点好戏。”
    言罢,真气震荡,屋子里但凡尖锐炖重的物品,尽数化为粉末,他满意的拍拍手,又拍拍我的头:“老实待着,别想杀我,也别想自杀。”
    等苏涔走后,我偷偷修炼功法,能感觉体内有力道在抗衡,巨大的阻塞力压制着七筋八脉,虚弱使我额上不断渗出冷汗,心魔还在脑海意图捣乱,我又气又怒,真想拿头撞桌子分散注意力,但我不会干这种傻事,眼下唯有忍。
    我快把半辈子的气给忍完了,要是翻身作主,定把苏涔的屁股揍开花。
    没想到苏涔旨意一下,苏杳杳很快就付诸行动,当晚灯光通明,我在青烟月色下望去,昔日碧波金莲又在宾客中荡漾涟漪,而苏涔依然穿着初见的薄衫,是无数攒动的人头中,最漂亮的那一个。他深邃的五官隔着二十四层东皇塔,都能准确无误的落在我身上,似乎在说:“你不是总吵吵着闷吗?还不下来?”
    苏杳杳站在我背后,替我梳头,语出惊人的道:“今夜主人打算拿你助兴,谁要能打赢在场所有人,就将你赏赐给他。”
    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将搭在肩上的衣袍扯紧:“还真是恶趣味。”
    “什么是恶趣味?”梳子停在我脖颈间,尖锐的突起抵着皮肤,有森冷寒意袭来,苏杳杳下手的力道不轻,她也是恨极了我在苏涔眼皮下嬉笑怒骂,更在意苏涔和我较起真来。
    我转过头,将她沉溺在黑暗中的轮廓看清:“就是人心中藏着恶,却觉得很有趣。”
    她用力地扯着梳子,硬生生揪下几缕头发,我不在乎的挠挠头,换上苏涔准备的白纱裙,脸上是精致的妆容,如果有镜子,我该看见一个不同往日的自己。
    苏杳杳讽刺:“也不知道你今夜会是谁的玩物。”
    我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苏涔搞这一出,图的是什么。
    “勾阵,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大概深深感染了离虫母虫,它急不可耐的使出我的口头禅:“眼前的少女也是转世六身之一,吞了她,你就能重返巅峰,到时逃出这里简直易如反掌。”
    嚯,没想到我的脸真的遍地都是,是不是但凡有点相似的,都是所谓的转世六身?
    只不过心魔向来没安好心,丰慵眠控制它也费了很多力气,我思索了一下,如今浑身气穴被封住,感受不到真气的存在,自然逆来顺受无法防抗,要是真能从苏杳杳身上重回巅峰,打她的主意也未尝不可。
    这么想着,心魔蛊惑我朝苏杳杳伸出手,哪知她悄然回身道:“我想好了。”
    手停在半空,少女你何出此言啊。
    你到底想明白了什么?说清楚,我好决定现在动不动手。
    苏杳杳眼珠子一转:“如果杀了你,主人会因此记恨我,所以我不能脏了这个手。但留你在这一日,主人的心便被动摇一日,既然杀你不得,留你也是祸害,不如听从六出的意见,将你放了。”
    害,你早这么想多好,这么想多开明啊,别整天像恶婆婆似的盯着我,我刚才差点宰了你知道不。
    我装作无辜的以手扇风,听她把话说完。
    “今晚不是动手的时机,等过几日主人会见外宾,酩酊大醉之际,就是你逃跑的契机。别说我不提醒你,在这之前你该哄着点主人,免得他心生怀疑。”
    “小姑娘,我要是哄着他,他才会心生怀疑。你不知道他属驴的么,喜欢吃鞭子,越打他,他就越来劲。”
    苏杳杳被我轻佻的语气弄得很无语。
    极乐宴上,苏涔喝得脸颊通红,像是真的醉了。
    我走向他的步伐很轻,却还是惊动半醒半寐的他。
    他眼底快速闪过惊艳,而后将我拽进怀里,把玩我的手:“遥遥,小爷从不知道,你还会有这般好看的时候,先前小爷只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就是坨…咳,小爷都拿你当宝贝。”
    “你真会说话。”你才是!
    他举杯向诸人道:“大家还同往日一样,无礼仪尊卑,无所顾忌,放开了玩。今晚特意加了一场乐子,谁最后打赢了,谁就能赢得小爷怀中的美人。”
    可能他们属实喝多了,眼神都不好了,默认了“怀中美人”这几个字,也有可能他们只想大闹一场,管她是不是美人,都要放肆地打一场。
    我就这么淡定的咬着桃花酥,看台下拳打脚踢乱成一锅粥。
    不时有人投机取巧的上来要先把我抗走:“小娘皮,给爷暖被窝去,让他们打,咱不搀和。”
    “嗯,我欣赏你足智多谋,这么说你还是打不过咯?”我反问一嘴,没想到还问得他生出傲气,牛鼻子一哼,捋袖子回去再战,逗得苏涔哈哈大笑,眼泪花都要淌出来了。
    我继续咬着桃花酥,只觉这手艺惊人的好,不逊于八宝记。
    等诸人打累了,打乏了,剩下几个汉子光着膀子宣誓主权,虎步生风的朝我走来,启料苏涔也看够了,喝够了,甩开膀子迎上去,紧接着气息蓬勃汹涌,我隔着几步远仍觉得震撼无比,更何况一直将他放在眼睛里的苏杳杳,她几乎诠释小迷妹的表现,就差没拿喇叭应援了。
    我还是咬着桃花酥,不知道苏涔搞什么明堂,反正要不是这场荒诞的极乐宴,我是吃不上桃花酥的,能吃就多吃几块。
    “你倒不缺口福。”背后传来浅淡的嗓音。
    我想都不想,唤出声:“公子啊……”
    偏头望去,那人华服黑袍,发丝用白玉冠完成慵雅气质,目光落在我嘴角沾着的桃花酥上,莞莞一笑:“馋嘴的猫儿。”
    我像断掉翅膀的风筝,撞进了他的怀中:“你怎么才来啊。”
    这话语含着埋怨和依恋,带着再也掩藏不住的心意,他的手稳稳的抱住了我,仿佛支撑了即将塌陷的天地。
    “怪我来晚了,嗯?”
    事实上我早就习惯一个人孤军奋战,可此时此刻,当他来到面前,我才真正体会,我有多需要他。
    我抱住白端,脸颊蹭在他怀里,很想撒娇打泼,却被苏涔的声音给打断。
    “遥遥,背着小爷私会野男人,你可想过小爷的感受?”
    他舔着沾满血的指尖,像猎豹盯紧垂涎已久的猎物,眼睛猩红。
    青雾朦胧中走出一道绯红的身影,他和苏涔和我之间横着无数尸首。
    没想到苏涔转眼把所有叫嚣的人给收拾了,浑身浴血的站在尸首积聚的小山包上,独自舔舐手背上留着的血,笑容却很孩子气:“你们未免太贪心了吧,遥遥拿自己来换她师姐,现在你们又想把她抢走,天底下还有这样不讲理的买卖?”
    “你设下宴会是想逼我们出手。”白端确定道。
    “你们动不动伤小爷的人,逼你们出手是一方面。”苏涔淡了眉眼:“另一方面,小爷要叫所有人知道,她步遥,只有我能拥有!”
    心脏猛的抽搐,体内被封的气穴仿佛在响应苏涔的猖狂,我疼得弯下腰,白端拦腰抱住我的时候,余光瞥见脖颈深浅不一的吻痕,我来不及跟他解释,就被一股猛浪打得浑身巨疼,下意识地咬上他的手:“疼死了。”
    白端面上风平浪静,只是抚摸着我脖颈的吻痕,双眼弯成薄月状,这是他一贯生气算计的神色:“疼吗?”
    他的手抱住我的腰渐渐缩紧,用力得能让我感受到彼此隔着薄薄衣衫,肌肤相贴的酥麻感。他藏住了表情,但没藏住醋海翻腾的心跳,我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紧绷成弦的身体放松,好不容易破开重重关卡,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相见,别为了一时意气,跟苏涔硬杠起来。
    毕竟苏涔有着媲美傩主的功力,身上还有护体红光,寻常招式根本进不了身,除非我师父大老远从简山赶过来,否则谁来都没办法在他手底安然无恙……
    好吧,我这种担心,对云桑来说似乎多余。
    而云桑就以面对面姿态硬抗住了苏涔的护体红光。
    我愈发怀疑云桑是什么身份了,他好像深藏不露到骇人听闻,以他这个年岁有这么高深的功力,答案只有一个:他跟左殿一样,是个活了上千岁的老魔怪。
    被分开的两道气息分别落在云桑和苏涔二人的两侧,但听“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带来玉台颤动,令我都有几分站不稳脚,就在此时,苏涔放弃和云桑硬拼,转身朝我飞扑而来,只记得离世海的下方是蔼蔼云海,罡风吹得头有点疼,我突然想起少年时期的苏涔卸去婴儿肥,喜欢在纸上描绘每片叶子不同的脉络,他专注动情的模样就跟现在扑向我的姿态一样。
    天方刚现晓白色,离世海倏然卷起巨大的云潮,将我和苏涔层层包裹,吞了进去。
    依稀看见白端仓皇失措的扑来,却被厚重诡谲的云潮挡住了。
    “猫儿……”他捶打云潮坚硬的外壳,眼睁睁看着我和苏涔掉落…掉落……
    公元2019年7月,历时两年多,我们回来了。
    早上还处于白茫茫的雾里,我在病床上大口吸着氧气醒来,旁边的苏涔同样穿着病号服平躺着,只是他的手还牵着我的手,攥得骨节有些发酸,我一根根掰开,看见苏涔早就睁开了眼睛,目光呆滞的仰头看着不会转的电风扇,床对面的空调吹着悠悠凉风,提醒我们,这是个闷热至极的夏天。
    离事故过去两年多,很多人躺在同一间医院,有的依旧昏迷着,有的早就醒了,很快办了出院手续。
    听说林浩然是最早醒的,他考上了某大的文学系,在晋江网站当着默默无名的码字工,字里行间透露了他深深爱过的一个姑娘。还听说袁书怀不负众望的考上了物理系,成为架着金丝眼镜学富五车的学霸……还有很多很多人,苏醒后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好像那个世界只是不甘心大巴车出事故,集体幻想下的一片荒诞。
    总之,我和苏涔回来了,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桌上落满厚厚的灰提醒着:叶真确实不见了。
    她还留在那个众人编织的梦里,就像一场惊厥,仍在继续。
    打扫屋子的时候,苏涔翻出一本手册,上面记录着傩术。
    还有很多在倾回看到的事物,连同我刚穿越时在山坳被绑的祭台,可见一切都是有根有据的,无数线索昭示着倾回真的存在。
    它是卿回上神创造的里世界。
    算了算,也有两年没见叶莫了。
    午后,我来到福利院废弃后改成的疗养院,还是熟悉的水泥墙,中间有株硕大茂密的泡桐树,最靠近泡桐树的房间里,躺着一个面容安详的男子。
    他似乎不会老,我用温水擦拭他不甚干燥的皮肤,好像刚刚有人擦过似的,正想着,门就开了。
    她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很虚幻,饶是我目力尚佳,也看不清她的脸:“你是哪位?”
    她轻笑,待走近,又是我的脸。
    “卿回上神为摆脱情爱,不让人找到,将本体一分为六。天身是月娘,超凡脱俗,不食烟火。人身是你,历经苦难,坚韧不折。恶身是苏杳杳,本有善心,却因嫉妒而万劫不复。冥身是嫁娘,刀俎炼狱,永无宁日。修罗身沉睡在极寒域,你最后会见到她。”
    所谓转世六身,即是六种选择、六种轮回、六个鲜活的生命。
    我哑然失笑:“你漏掉一个人。”
    “鬼身是我,飘飘荡荡,成了两个世界的摆渡人。”她问:“想不想知道叶莫出事的那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这是我最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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