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上。”
    那是枚玉质扳指,浑然天光令它散发温柔。
    接过玉戒,只觉异常温热,欲张口,眼前人便随烟霞散去,交融在体内。
    仿佛刚从一场很长很长的昏睡中醒来。
    又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天幕闪过紫红色的闪电,狂风刮开窗户,探出莹白色的亮光,而叶莫披着外衣起身关窗的姿态,显得那么模糊。
    我从背后悄悄抱住他的腰身,那会儿还是个十五岁刚张开的小姑娘,个子刚到他胸口,显得单薄瘦弱却很倔强。
    叶莫笑着回首,眸光带着若有所思的深邃:“苏涔还没回来?”
    “没呢。”也不知道这小子一天到晚鼓捣什么,可能叛逆期使他日渐暴躁,就像今天摔门出去,那么的突如其来。
    他曾躲在树后,跟一个影影绰绰的姑娘交谈,目光满是不敢相信,甚至是天塌了似的沉痛。我试着唤他,仿佛过了很久,声音才抵达他耳朵,他扯出难看的笑,阳光下清瘦的身子止不住颤动,而我看不清他模糊的面容下,那黯然失色的眼神,只是招呼他快点去打酱油,家里要揭不开锅了。
    我也是不应该,对他温柔点就好了,想着想着,门被猛地推开,苏涔浑身酒气的进屋,身上湿哒哒的,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好像要看穿叶莫澹薄的皮囊藏着何等的力量,如果不是叶真去福利院废弃后改成的疗养院打义工,我怕他会被拧掉耳朵咯。
    我给苏涔褪下湿衣服,冲了感冒灵递给他,可他没接,只是紧紧盯着叶莫,音色带着沉痛和悲愤:“你不要再演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这小子说话怎么神神叨叨的,跟谁俩呢。
    叶莫眼睛弯成薄月状,这是他的小动作:“哦?”
    我头皮发麻,叶莫年纪轻,平时笨手笨脚的,一点也用不好数码产品,可骨子里刻着老旧的观念,认为收养人也算半个父亲,所以很少跟苏涔计较什么,只是这次苏涔推开我倒的感冒灵,差点把我的手烫着。
    雷声轰鸣,更大的雨簌簌而至,叶真放在玄关的手机响个不停,没人理会。
    我曾无数次的幻想,如果那会儿接了电话,让叶真提前知晓,就能让她从疗养院赶回来,更能阻止发生的腥风血雨。
    我从没见过苏涔如此激昂的同叶莫争吵,这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日的温顺和小傲娇。
    倒是我,诡异的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
    什么叶莫想复活一个人,才收养我们三?什么叶真是至阴鼎炉,苏涔是至阳鼎炉,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载体?什么计划了十年,不久就是献祭的日子?
    给大傩神献祭?你们在演神话故事吗?
    我发自肺腑的感到可笑,你瞧他们吵得多逼真啊,差点连我都信以为真,呵。叶莫扬起的手,就戴着那枚玉扳指,打了苏涔一巴掌。而苏涔高高举起刚开锋的利刃,惨白的光晃过我的眼,我在轰隆雷声中撞门跑出去,有人在前方拦住滂沱雨势,那是个玄衣红裳的姑娘。
    下一瞬,她确实结结实实的消失了,换我独自面临刺眼的车前灯,叶莫追来的时候,雨恰巧停了,地上湿漉漉的,他像平日一样抱住我,滚落在沥青路面,嘴角荡着若有似无的笑:“别怕,遥遥。有我在。”
    爬起来的时候,鲜血蜿蜒到脚下,苏涔怔住了脚步,而叶真刚好目睹这一幕,她拼命地抱紧我,把我的脑袋按在初具规模的胸脯里,耳边全是旁观者悲天悯人的声音:“瞧啊,多可怜啊。”
    纷纷拿出手机拍下我因恐惧而仓皇无措的脸。
    事后,我麻木的翻着网页,瞧见叶莫略显平静的神色,仿似在说:“这样就好…就好……”
    此时此刻,眼泪汹涌而出,心里问,恨他吗?
    真恨。
    有多恨?
    有多爱就有多恨。恨到刻意忘掉这一天。
    苏涔和叶真一致选择只字不提,我们三相濡以沫的日子,就像拳头里的沙,不是握不住,只不过握得越紧,越不甘心,那些新红旧绿的日子消散的越快……直到想不起,迎着斑驳阳光领我进家门的那道身影。
    时至今日,很多话哽咽喉头,或许那会儿听清了叶莫说的“对不起”,又或许命中注定的因造成穿越的果。
    冥冥之中,皆有啼笑皆非的命数,我这会儿信了。
    静静的看着消散的烟霞融进体内,她最后说:“步遥,我是你的过去……”
    转世六身,原来融合的时候,会是这般温暖。
    院外泡桐树落了一地,在风中打着旋儿,苏涔倚在树下,阳光顺着鼻翼滑落喉结,须臾停在微微勾起的指尖,一朵凋零的泡桐花悄然落幕,他碎发黑眸的望着我,透过旧日的琼花,凝结寒芒:“该醒了,这场梦境。”
    倾回,天成二十六年暮秋,万木枯萎了枝丫,苦涩淌过岁月童话。
    初露锋芒的扶摇将军在东夷城被捕的消息,一时间传遍十二州。
    离滕歌率领千军万马抵达东夷战场,只剩短短一天。
    王都传来十万加急的意旨,命滕家莫忘了峥嵘傲骨,即便折损羽翼,也要驱逐东夷外族。
    此旨一出,倾回刮起诸多不利滕家的风。
    这股不但吹得滕歌寝食难安,还吹得我打了个喷嚏,寒意入骨,看来苏涔拿我保东夷的决心是定了。
    此刻,他正枕着我的腿吃着葡萄,不耐烦的问:“苏杳杳这妮子去哪了?怎么不把窗户合上?是想冻死小爷不成?”
    “都要到冬天了,你火气还这么旺。”趁机抽回腿:“爷,你当苏杳杳是小叮当啊,全天不休假的给你擦屁股。”
    “哦,她今天感冒休息。”苏涔嘟哝着,拍平我的膝盖,继续枕着。
    窗外云海若浪花,被长风缓缓推波而来,抬头是冰湖倒挂的奇景,往下的云潮再没有那日的涌动,我叹了一句“可惜”,被苏涔拉回怀里,他修长的手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视:“怎么,还想你的情郎呢?是红衣服的那个?还是你心心念念的六出公子……”
    那日一战后,青铜锁链将我绑得更结实了,尽管苏涔每天跟我诉说小时候的糗事,我却如同耳朵生了痂似的,什么也听不进去。
    见我依然打不起精神,苏涔收敛笑意,眉间凝聚淡淡乌云:“你难道连恨我,都不屑吗?”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爱不爱,恨不恨,难道重要吗?
    我总算理解花采子在青竹小筑说的那句:“这天下有大势,不止有情情爱爱,醒醒吧傻妞。”
    苏涔不知从哪弄到香烟,火星在指间明灭不定:“小爷的线人来报,明日倾回铁骑就会兵临东夷城。听说你可是滕家的团宠,你师兄要是见到你和小爷耳鬓厮磨,想必他乃至数万将士的脸上都会好看。”
    时至今日,我仍不死心的问:“和你联盟的那位王爷,到底是谁?”
    回王暴戾之名远扬,妻妾成群,子嗣却很绵薄,身旁只有四王爷和七王爷堪以大用。
    四王爷回良夜善攻心计,内中腹水多如毛屑。七王爷回良安刚愎自用,时常逞匹夫之勇。
    除这二人之外,还有十一王爷回良澈,十四王爷回良仁,都是弱冠不久的年纪。
    只不过回王喜欢以王公爵位收买人心,另立了几个异姓王爷:平王云桑,成王傩天,齐王苏子默,穆王董三武。
    目前有实力、意图和东夷搭上线的,似乎只有十一王爷回良澈和穆王董三武。
    师父曾在年前算到诸君之位多有变卦,若回王对滕家心生怀疑,即刻放任兵权,回到王都养精蓄锐。
    师父的意思是不让我们随便站队,哪怕被所有人忌惮也要按捺不动。
    想起师兄吃罢饭翻开信纸,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腾歌常说师父太不争,但关键时期他也不愿拿滕家去赌,尤其拿师父成仙的大道来赌。
    然而回王残害忠良是不争辩的事实,自我和师兄率军从王都动身的那刻起,简山周遭就埋伏了千骑和上百散仙。
    为了师父,我也不能蒙受“投敌”的罪名。
    青铜锁链猎猎作响,我踉跄的站起身,目光坚定:“苏涔,我不能站你这头,滕家不能有叛徒。”
    苏涔闻言冷笑:“我们是要回去的,你不该在这个异世有根,若是有,小爷也会亲手帮你剔除。”
    “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这也是除掉丰慵眠的理由?”
    “是。”
    “那叶真呢?”我冷笑。
    翌日。
    滚滚黑烟伴随着海兽的咆哮,打破东夷城宁静的早晨。
    从东皇塔望去,美丽的山河图就像长了疤似的,尸骨遍野,满目疮痍。
    三天三夜,战局僵持不下,苏涔很久不见人影,我乐得清闲,沉下心修炼‘身不缚影’第九重,距离突破大成已有大半年,如果能趁机攻入第十重,逃出东皇塔便能多几分把握。
    只是这每一重都是打断筋骨重塑的痛,每一步都如走在刀尖上,一不小心就是身解魂消的下场。
    况且第十重又称“非命劫”,更是滕今月威震十二州的辉煌时刻。
    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收起功法,在软塌上吃葡萄,苏杳杳透过门缝焦急的唤:“主人中了一剑!”
    我慌忙坐起,问苏涔的伤势,门外有人轻轻的咳嗽。
    试探我呢?收起担心,继续吃葡萄:“没死就行,大惊小怪什么。”
    苏杳杳仿佛意料之中的松了口气,不知对谁道:“你念着情谊,不肯拿她胁迫滕总帅,她可丝毫不顾念旧情,只当你死了更好。”
    门外之人的声音仿佛笼罩了一层云烟,显得遥远不可及。
    “爷知道了。”
    我闭目,这样就好。关着我也是为难他,何不公事公办。
    滕家军听闻我被困东夷城,使了十二分力气跟海兽搏命,东夷人终于感到不妙,节节败阵的战况传到东皇塔,我再次见到苏涔,他脸色比上次更阴沉了,肩胛骨上的纱布渗着血。
    我笑:“做你应该做的,我没那么容易服软。”
    “遥遥,如果小爷孤身一人,愿拿命守你……只是我手底下有很多人,从荒洲起就跟着我开疆辟土,在这儿开枝散叶生根发芽,他们还想好好活着,我身为东夷的天君,是他们信仰的所在,我人可以为你死,但信念绝不能倒。”苏涔用缺了小指的手抚摸我的脸,我脊背挺得笔直,他带着歉意道:“你懂吗?”
    那个傲娇的少爷长成了海上霸主,有他要守护的人们。
    我想我懂,并为之赞扬,哪怕即刻被押解到东夷城墙上,面临十万睁目结舌的滕家军,也没有一刻怀疑苏涔的决心。
    “少将军!”
    千军万马中站着滕歌,他穿着明晃晃的战甲,眼神如鹰,面无表情的脸上勾勒着坚毅的线条,他不顾众将士的惊疑出声,拉开紧握的银月弯弓,搭箭,对准,一气呵成:“我滕家儿女,永不服软,永不迷惘!”
    “尔等可要看清楚,她是滕摇啊!”苏涔将我的头按在城墙外,以便众将士更好的看清,滕歌目光一寒,我朗声大笑。
    “滕摇又如何,滕家的儿女与众将士同在!”
    滕歌倏然一怔,紧接着银月弯弓飞出夺命的箭。
    穿透我的肩膀,擦过苏涔的腰,巨大的冲击力令我跄踉,苏涔更是后退好几步,趁着俩军晃神,我飞身夺下东夷的旌旗,任刀斧扬来也不松手,苏涔怒道:“快放手,你疯了吗!”
    “是啊。”我折断旌旗,扔在海兽和众将士厮杀的战场:“能挫挫你们的锐气,能痛痛快快活一次,纵然疯了也好。”
    他一把揪住我,挡下背后挥舞的杀招,怒不可揭又无可奈何。
    “小爷怕了你了……”
    战事催急,苏涔把我抱回东皇塔,简单包扎几下又出了去。
    东皇塔每个人对我恨意满满,他们有的还是倾回人,却被成功驯养,对我怒目相向,包括平日跟我嬉笑怒骂的婢女。
    我看着她送来的滑鸡粥,白玉碗盛满晶莹剔透的米粒,再配上撕成条的鸡肉,不用尝就知道很香,可她对上我探究的目光,便乖顺的垂下眸:“快吃吧,这粥凉了就不好吃了,主人嘱咐过要姑娘趁热吃。”
    我摆弄勺子,漫不经心的问:“你们主人叫我吃的?”
    “是。”她讨巧的温柔令人不惹质疑。
    “长老大概不知道,我是百毒不侵的体质,给我喝这么好的毒药也属实浪费,还请长老怜惜粮食不易,不要费这个心了……”我拱手对门外的人道。
    “好一个百毒不侵的扶摇将军,是不是只有你人头落地,才能死得透透的?”面前的长老头发花白,鬓角略带黑色,眼神看起来很温和,却时不时闪过精矍的光,古朴的绛红袍子在灯光下略显沉黯,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仔细打量我。
    “您老怎么称呼?”我不接他的话。
    “老夫夷东海。”
    原来他便是力保苏涔上位的重臣。
    听说苏涔杀掉上一任天君的手段颇毒辣,麾下只有一个占卜问命的老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可谓是兢兢业业,苏涔常感叹如果没有这位老人,他怕是早死在刚穿越的沼泽湿毒里了,更不会有现在如此辉煌的成就。
    夷东海命送饭的婢女退下,要跟我谈一谈。
    窗幔挽起轻薄的纱,铺在纹理分明的木地板上,夷东海亲自喂我滑鸡粥,我听话的吃了几口,见血封喉的毒似乎对我真的不起效果,他惋惜道:“凤血种脉当真极品,你若臣服于天君,老夫也不用费心杀你。”
    “夷老,我还有未了的心愿,未找到的亲人,不能遂你的意。”
    “少将军名扬天下,是难得的根骨栋梁,老夫只是垂垂老翁,人糊涂,办事不能糊涂。”他话锋一转:“我东夷将士跟天君死生与共,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儿,有心爱的妻子和儿女,虽然强占了东夷城的土地,但从没做过违背良知的事,如果不是海兽难以驯服,饿极了会伤人命,也不会有处子果腹之事。他们也很懊悔,连天君都深恶痛绝,可是自他杀了上一任天君起,海兽就和他的命捆绑在一起,至今没有解除的办法。老夫斗胆想请少将军,体恤天君独身闯海域,站在他这一边来。”
    夷东海撩开衣袍,就这么跪在我面前。
    “夷老!”恰好赶来的苏杳杳惊呼,连滚带爬的把他拉起来。
    夷东海目光希冀的看着我,企图听到我的应允。
    苏杳杳道:“主人不忍海兽伤害无辜,又一次动用禁制,眼下遭到反噬,如今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夷东海大惊。
    “带我见他。”我抢在苏杳杳前开口。
    苏杳杳冷笑:“现在装什么慈善,他死了岂不更合你的意?你这个没心肝的女人,活该你万事不遂,万劫不复。不就是把那个叫叶真女人交给了傩教吗?你至于这么折磨他嘛?他待你掏心掏肺,你却连服句软都不肯,枉费他爱你如斯!我呸!”
    对苏涔愧疚吗?愧疚。
    这么做,对他后悔吗?却也不悔。
    我不止一次梦到过叶真,梦到她在荒洲上迷失方向,逐渐被浓雾所吞噬……梦到她在雄伟宏大的傩宫里喘息,眼中的清明化成零碎星光飘散……梦到她在广袤无垠的海外,被最信任最亲密的苏涔,笑着,推向了深渊……
    这些梦境下,还有诸多战死的军魂和惨死的处子,他们死命拽着我的手脚,让我挣扎着、破灭着,得不到希望。
    我相信苏涔有他的无可奈何,但我也有我坚定的方向。
    “我不帮他,无关风月,只为心中这团火……不能熄灭。”

章节目录

半步上云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橘子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橘子川并收藏半步上云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