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烟点头,伸掌推门而入,一股浓烈酒味扑鼻而来。
    往里走,曲乐靡靡,娇俏嬉笑不断。
    沈弋台倒在逍遥窝中,胡姬艳舞,乐伶作陪。施烟郁气上头,快步过去顺手拎起酒坛朝他案几摔去。
    “沈弋台,将小魉还与我!”
    沈弋台抬头一眼来人,娉婷袅娜身形,扔推左右侍候人,蹒跚站起,“烟儿,你可算来了。”
    施烟嫌恶往后躲闪,“别碰我。”
    沈弋台喝了酒,原本清朗脸颊通红,执着看着跟前人,脸色讪讪,“嫁给我难道就这么不甘情愿吗?非要将你我两家脸面撕破?”
    “施烟啊施烟,你当初真心喜欢我,我不过气恼你光想着你那二哥,我在你面前说不得你二哥坏话,一说你又常不理我。现我已同萧家家主敬茶赔礼,为何你还要解除这门婚事。”
    “我绕是有过错,也罪不至死吧?”沈弋台绷着脸,似要她同讨个公道。
    不搭理他这一通酒话,施烟冷声,“事已至此,我无意与你争执,将马换我。”
    沈弋台道,“小魉是我妹妹名号的,为何送你。”
    施烟气结,怒瞪他,“那马是我从农户手下买的,不过是身份不便才借了你家名号。”
    沈弋台赖皮昂首,双手负载背后,又如以前顽皮无赖,“哪有如何。除非你嫁我,否则我便将小魉送到边疆去。”
    施烟掌心紧握,指尖掐入娇嫩掌心,澄澈干净眼眸中氤氲涛涛凶意,“我此生常伴兄长,即便是死也绝不嫁你。”
    沈弋台诧然,原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再定睛一看,跟前人一派庄重。
    沈弋台瞳仁中震惊不已,抬起手微颤,“你,施烟你、不知廉耻,竟喜欢你兄…”
    一话激情千层浪,施烟眸色一寒,发髻珠钗被拔下瞬间,一个娇俏身影瞬时移动。
    喉间抵着个尖锐冰凉的东西,将沈弋台后面的话硬生生截断,“那有如何,我的命是他救的。欢喜自也是他,以前答应这门婚事不过是为了让兄长开心罢了。”
    话声冰凉不带一丝感情。沈弋台身形一僵,听施烟这般说,恍然想起他俩定下这门亲事时,正是萧家家主病重药石无灵之际。
    简而言之,便是“冲喜”。
    谁愿意做谁的棋子,原来这许久来,自己不过是她的一步计划而已,用过便扔?
    看近在咫尺杀气腾腾的女子,沈弋台一介书生自是无力反抗,唇角扬起一抹嘲讽,恶意升起,“呵,那个病秧子,克死两个未婚妻,手段毒辣得很,满长安谁家贵女愿意嫁给他。”
    施烟抬眸凌厉扫他一眼,玉腕带着珠钗尖头离喉咙进一分,声音淬染寒意,“沈弋台,我与兄长清白堂堂。那小魉我不要了,望你我已有再无瓜葛。”
    “这是我最后一次允你辱我兄长,再有下次,这东西能刺破人的血肉,我定让你为此话付出代价。”
    沈弋台兀自嘲讽,“清白?孤男寡女相处,你问如今长安人,谁信?”
    ………
    施烟静坐安佛寺静僻处的墙头,她可是凭脚力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这里。
    天际无垠,云层阴暗。远看长安城各坊灯火阑珊,渐渐陷入一片沉寂。
    不少时,听着佛寺沉幽一声一声交相呼应的钟鼓不绝。
    施烟跳下墙头带过面上覆纱一倾,清艳似花之貌眨眼而过。
    猫着腰顺着墙根往后山去,青苔石梯湿滑亦摔,她提着裙摆走得极其小心。渐入深处,古树高大繁阴,四下幽森生寒,寂静只有脚下沙声。
    走过一片未有人经过之地,穿过数十棵参天大树,再复行数十步,前头豁然开朗,一个农家小院出现,四处围了篱笆,推门而入,院中散养几只白兔。
    一只脚方越过门槛,施烟抿了抿唇,心中犹豫一瞬,但眨眼间下定决心踩下去。
    “你最终还是来了。”
    一道幽声散漫从竹屋传来。
    施烟敛眉,这小院看起寻常普通悠哉逍遥,可四下气息压迫,有不少与她武功不相上下的死士。
    她昂首平眉,面纱之下死咬着唇,僵硬地屈膝跪下,长声恭道,“臣女见过平阳王殿下,殿下千秋。”
    “臣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只求殿下庇佑长安萧家家主。望请殿下赐药。”
    里头未应,少时,院中四散的兔子蹦蹦跳跳朝她来,在她身侧围了一圈。
    第7章 寻药
    里头清朗道,“不救。你既已退出永安坊,本王又有何义务替你救将死之人。”
    施烟垂首咬牙,附身再拜,“殿下大义,还请看在先父面上,再卖臣女一个人情,臣女定当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里头嗤笑,“先父好大的面子,本王就看他为国殉身才几次三番给你药去救萧祁远,如今这面子里子怕是都没了吧。”
    天色全然倾黑,四下树木围绕如墨看不透,施烟这般跪了半个时辰,竹屋门开。
    深蓝色提着灯笼慢慢走近,光亮在耳畔,施烟头埋低,膝盖早已麻木,头脑晕晕沉沉,她咽了咽口水,请求道,“求殿下再个臣女一个机会。”
    手臂掐着一道力量,施烟瞬时站起来,嫌恶似往后弹开几步。
    “你干嘛,本王不过是好心扶你起来,何必避我如蛇蝎。”南宁王傲气哼一声,“真是不知好歹。”
    施烟唇讪讪扯一抹笑,“臣女惶恐。”
    南宁王拎起灯笼,凭这昏暗烛火打量着施烟。
    施烟抬头眸中清亮澄澈,亦打量着他,南宁王是宫中已故贵嫔所生,在众皇子资质平庸,不争不抢,但今年盛夏刚满十六岁,皇帝便下旨他为亲王,在长安城中开府建衙。
    南宁王殿下深居简出,宫宴更是极少参加。坊间传是幼时母妃寝宫遭了大火,年幼的南宁王被宫人救出时,左侧面颊被烧毁,狰狞可怖。
    然则不是,面前的南宁王白皙面容疤痕全无。应是承了他母妃的艳丽美貌,男生女相,清俊柔美。不过,这一双眼眸阴鸷,盯得人头皮发麻,脚底发软。
    施烟心中不止一次疑窦,明明这人比自己才两岁,可自从见他第一面时,他通身弥漫一股自血海涌出阴沉之气,充满怨恨。
    许是因为这样,自己当初才误认他与自己是同道中人吧。
    刚说话,忽然有东西朝自己掷来,施烟急忙接住,手中冰滑触感熟悉,借着周遭暗光,是以往的药瓶。
    施烟登时喜上眉梢,与要行大礼,“多谢南宁王殿下!多谢南宁王殿下!”
    “诶,”南宁王灯笼一伸,制止施烟将要行礼动作,“先别急着谢本王,本王还有事儿要你去做。”
    得了药好似贪吃幼童得了蜜饯一般欣喜,施烟笑意掩不住,眉眼柔和弯弯看着平阳王脱口而出道,“殿下有事儿尽管吩咐。”
    左不过是杀长安城中恶名昭彰的贪官罢了。
    “我要你将赵士忠家的小郎君杀了,再将他身上的兵符偷来。”
    听到‘赵’,施烟心头一屏,眉目蹙凝,迟疑了。
    南宁王睨她一眼,嗤笑声,“怎么,帮本王一个小忙就推脱再三,方才谁还说要为本王赴汤蹈火呢?”
    施烟心跳极快,慌乱错过他视线。
    施烟低头埋得更低,“臣女不敢。可赵家郎君是臣女闺中好友兄长,臣女如此做……恐怕……”
    平阳王冷哼一声,嗤笑她愚昧瞻前顾后,“你既犹豫,那便将药还我。”
    施烟手掌紧握药瓶,不敢吭声。
    “哦,对了,表小姐,那萧家家主倒真是宠你,寻常人家得不到的好事,就因你一句话说退便退了。如今萧许多商铺关店查封,这之下,你可想到有多少恼人之事滋生?”
    施烟死死咬着下唇,泪珠紧紧在眼眶打转。
    可想到此次任务说杀好姐妹的兄长,那个有些刻板老气但腼腆俊秀的郎君平生未做过坏事,施烟心中自是不忍。
    “那……容殿下宽限臣女一月…”
    南宁王哈哈笑了,像是听闻何有趣的事儿,声音回房幽谷之中有些瘆人。
    “本王大义,这自然可以。”
    …………
    萧家一时被推在风口刀尖上,惹得满城风雨。
    但长安皇亲国戚遍地都是,此地不缺权贵富豪,今日看他起高楼宴宾客,倏然他楼已成灰烬。
    萧祁远一觉醒来,已是日近黄昏。拥着狐裘从四方轩窗瞧出去,泛白天际被暗黑一点一点撕裂吞没,宛如大限将至。
    站起来体内骨头脆响,萧祁远无奈苦笑,“这副躯壳年轻好看,不过壮年却像七八十的老人家了。怕也像这日夜更替般,生得快,去得也快。”
    梁胥小心捧上一盏热茶,立在一旁劝慰道,“那算命的说家主命格硬,家主定会长命百岁的。”
    萧祁远一手茶盖扫了扫盏内茶沫,睨他一眼笑道,“江湖术士大多不过为银子糊口罢了,你不知道那丫头使了多少威逼,塞了多少金银细软才使得那算命人在各长老前说谎。”
    话罢低首喝茶,茶还未入口,外头一阵喧闹。
    “外头发生何时?”
    梁胥脸色微变,“其实几个丫鬟拌嘴打闹,奴这就去赶她们去。”
    说吧,急急要往外走,萧祁远叫住他,“等我一起出去吧,歇了大半日正好出去走走。”
    “这、家主外头风此时大得很,管家方才来说这两日怕是要下雪了,请您莫出门去。”梁胥苦口婆心说着,家主却未听自己多语,径直往门外走去。
    梁胥只得愁眉苦脸跟上去。
    萧祁远站在廊檐下,一院之隔,瞧着垂花门那处几个小厮同一个青衣丫鬟撕扯。
    不知谁喊了一句“家主来了”,众人皆停下。
    月吟扑跪在石阶上,见到萧祁远如见救星,哭喊道,“家主求您去看看小姐吧,她从昨日到现在,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内,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今日大寒,往年此时早已白雪盖满城,如今却未见踪影。寒风灌传衣裳,骨头缝如沁寒潭刺激,萧祁远只觉眉心一跳,脚步急快往韵若院去。
    正巧碰见萧大夫人怒气冲冲带了一众奴仆来兴师问罪,在亭路看到萧祁远直冲冲往那丫头院里去,心中疑惑,也跟了上去。
    “将门撞开。”萧祁远在屋前立得笔直,吩咐身边的随从。
    “是。”
    两个身强力壮仆从上前,没几下撞开闺门。月吟急慌慌跑进去,没会儿又急忙忙跑出来,“家主,小姐不在屋内。”
    萧祁远蹙眉不语,先挥手,“先将此消息封锁住,勿要乱传。”
    身后一道女声忽然响起,“是什么消息不要乱传?”
    萧大夫人一派端庄,眼底似笑非笑走过来。
    萧祁远平静笑道,“烟儿去后山玩,贪玩忘了归家时辰。左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便让丫鬟先别四处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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