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香靠近宸心殿的时候还以为传令兵早就进殿中去。
    谁知刚到就被眼前的景象唬住了。
    宸心殿此刻并不安宁。
    殿前摆着一个有半人高的香炉,插着一根通体金黄的巨大檀香,刚燃了不久,掉落的香灰还不多。
    殿前半空中由丝线悬着一排的符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看不懂的符文。
    空旷的花岗岩石地面上由上百杯水摆成一个环形,国师大人披散了头发,身穿宽大的道服,袖袍翻飞,拂尘挽在臂弯里,正站在环形中央,动作夸张地舞着什么。
    早知穆宁皇帝信奉鬼神之说,竟然痴迷到了这一步吗?
    更荒唐的是,方才那个高举令箭,一路从边关换马不换人,加急跑过来的传令兵,此刻竟然被几个身穿道袍的小道士拦在殿外!
    他们声称国师大人正在做法,不可擅闯!
    谢临香目瞪口呆,看着一旁的传令兵急得满头大汗,望着紧闭的殿门望眼欲穿!
    而国师口中念念有词,低声唱着繁复的道门密语,对着五感所及之处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
    “荒谬!!”
    姜之恒拨开拦在身前的两个守卫骤然闯入!
    两个小道士如临大敌,急忙奔过来向姜之恒行了一礼:“九殿下,国师大人正在为陛下向上苍和圣人祈福,切不可擅闯,坏了大人的法阵,我等可担待不起。”
    小道士又是作揖又是行礼,面前由几个带刀守卫拦着,倒是不慌不惧。
    谢临香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恶气狠狠堵在喉咙里。
    守卫手握刀柄,站成一堵墙。
    姜之恒眼中似有火焰灼起,声音冷得像万年的寒冰,周身都竖起了无形的冰刺。
    “让开。”
    传令兵眼巴巴看过来。
    谢临香忙对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守卫道:“几位大哥,这位兄弟一路从边关赶来,带着至关重要的战报,若是耽误了,便是贻误战机,遗祸不起。”
    守卫无动于衷,甚至有一人已将刀拔出一半,态度蛮横。
    谢临香正欲再说些什么,眼前黑色影子一晃,便只看见九皇子忽然上前,一脚踹上一名守卫把在刀柄上的手,干脆利落地拔了刀,架在失了武器的守卫脖子上,眼神森寒:“让开!”
    皇帝爱好鬼神之说满朝皆知,虽有不可取之处,也有一些新晋文臣谏言,终归是属于帝王的私下爱好,撼动不得。
    但身为九五之尊,若是因此误了国事,便是昏聩!
    即使要擅闯金殿,背上这样一个罪名,也不可为了帝王一己私欲而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
    一旁其他几个守卫同样拔了刀,势要阻拦这几人冲撞圣驾。九皇子眼疾手快,长刀劈风而至,划开一人胳膊带起一整串血珠,又看准了将身侧那个还没来得及拔出刀来的狠狠踹倒。
    侧目时带着一身的戾气低眉扫过来。
    九皇子不愧是战场上打磨出来的人,只一动刀便能让人感觉到无尽的压力,和那股似乎是天生般的来自战地的杀戮气息。
    剩下的人顿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终于被迫让了路。
    几个小道士已然惊呆,慌得退了几步却不敢再说出任何阻拦的话。
    那个传令兵也没有想到堂堂皇子会在皇帝殿中动手,张大嘴巴愣住了。
    谢临香猛然道:“愣什么,快进去!”
    传令兵这才跑起来,没了阻碍便轻松了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一地的东西,跨上了殿前台阶。
    急令传达可不经传召,传令兵跳上台阶正要喊门。
    门开了。
    谢临香站在不远处,松了一口气又悬起一颗心。
    穆宁皇帝身边一个内侍弯着腰打开殿门,传令兵正要说话,内侍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等一下。
    然后走出门站在殿前,理了理袖子清了嗓子,道:“陛下有令,传国师大人入殿——”
    面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闹剧全部都充耳不闻的殷先生此时终于不聋了,听见皇帝传召后停下了舞步,将拂尘一理,甩开两只宽大的袖子走上台阶。
    一直等小太监见国师大人入内,才让出了门口,让传令兵进了宸心殿。
    站在阶下的谢临香说不出任何话,只看着国师不疾不徐走上台阶的身影,直到殿门蓦然在眼前合上。
    耳边传来长刀锵地一声落地的声音,谢临香还未回头,便听九皇子一声冷笑。
    当真是笑话。
    “殿下……”谢临香心情复杂。
    她知道,九皇子身为皇后唯一的嫡子。在出生后不久便被国师看了命格,称其孤辰孤煞双星并行,于帝宫有所冲撞,于是竟就被穆宁皇帝冷落了这么多年。
    若未亲眼见过,或许还可以安慰自己,皇帝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才至于冷落他。让他一路摸爬滚打,直至入了军中,拿着实打实的战功才让众人能够正眼看他。
    今日这一切若未发生,甚至姜之恒还能骗自己,陛下所有的冷脸都是磨炼,都是为了锤炼自己。
    可事实却如同当头一个响亮耳光,劈头盖脸地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就是这么荒唐。
    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唯一一点苗头,还要按头向他诉说这最荒谬的真理。
    姜之恒淡淡瞥了一眼殿门,转身便走。
    谢临香闭眼摇了摇头。
    那一刻她还以为,最荒谬也就不过如此。
    第45章 变天
    皇帝病中,这几日的早朝皆免,一应事务由中书令大人陈舒佐作先行决策。
    然而大齐的表面宁静已经被这样一封加急战报彻底搅乱。
    战报入了宫,谢临香一直留着个心眼,等着第二日的结果。
    可是没想到的是,最先等来的消息是中书令大人入宸心殿劝谏皇帝,却同在病中的陛下直接翻脸。
    皇帝病中施威,陈大人铩羽而回。
    第二日一早,宫中便传来圣旨。
    一道诏令无关战地军情,未遣战将支援。
    最先从宸心殿出来的圣旨,竟是旨在动用国库。皇帝欲在城北修建一座高楼,要其气势金扉御阙,俯尽一国,以作祈福之用。
    旨意传来,满朝惊愕。
    如今外敌入侵,兵临城下,而尚在病中的皇帝想的竟然是求上苍赐福,自己安于享乐?!
    最先坐不住的是京中武将。
    以林旌将军为首的几位手握兵权的将军一齐觐见,要求面见皇帝,请陛下收回旨意。
    其次是兵部尚书,连同工部、吏部的几位官员一同往上递了折子。
    再然后,中书令大人家的独子,巡防营统领陈夕泽陈将军,听到消息后一把扔了手里的剑,策马直接去找了九皇子。
    旨意下达不超过一个时辰,林旌将军带着几位武将跪在了宸心殿外。
    将军字字珠玑,跪立于殿下,句句陈情,为生民为社稷劝谏皇帝,自请出征,请往战地支援,求皇帝下旨派兵遣粮,以固国本。
    天子不近国事,寒的是天下将士的军心。
    当御医从宸心殿出来的时候,第二道圣旨也一同出了门。
    外敌当前,边关不稳,皇帝遣林旌将军领平鼎军五万奔赴北境边关御敌。
    至此,这一日的风波终是以第一道圣旨起,以第二道圣旨落,稍归于平静。林将军当即前往军营点兵,即日便要大军开拔。
    然而这场风波并没有停止。
    中书令大人自与皇帝争吵过后,便没有再在朝臣面前露过脸。正值国难当头,皇帝要在此时做这种耗费民力财力的事情,便是用膝盖想,都知道是谁唆使了陛下。
    起高楼聚集天下福运,为天下祈福的这种鬼话,便只有那个早就令朝中一批大臣们深恶痛绝的国师大人能说得出口!
    可先出了这道旨意,后才下旨发兵,两相碰撞下,先前朝臣们因为皇帝不关心军情的那些愤懑竟被第二道旨意冲淡,导致建高楼的旨意就这样下来了。
    *
    陈夕泽到九皇子住处的时候,姜之恒正坐在院中。
    九皇子今日看起来像是心情甚好,在院中置了个竹榻,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交领长袖,未束发髻,头发柔柔地披散下来,并无半分武将的锐意干练,倒是潇洒写意似是一身风月的文人。
    此刻正半倚在竹榻上,只是与其一身装束不符的是,修长的手指握着的并不是一卷书简,而是一柄寒气逼人的宝剑。
    姜之恒右手握住剑柄,左手着一方绸缎丝帕,细细地擦拭着剑身,目光明澈而锋利,直至将剑刃擦得可以清晰映出人影。
    极少见九皇子这般模样。
    陈夕泽跨进院门,道了声:“九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姜之恒没有抬头,一点点地又将剑刃擦拭干净,以手指试了试锋刃利度。
    “外面都快要变了天了,殿下倒是好兴致,抚剑品茗,好不快意。”
    陈夕泽将方才一路赶过来的那点焦急掩饰得很好,一撩衣袍坐在一边,大剌剌地端起九皇子放在一边的茶壶便给自己倒了一杯。余下几分目光一直注意着姜之恒。
    九皇子淡淡瞥过一眼:“圣旨下了?”
    姜之恒这院子地方偏僻,往来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想要知道什么消息,多半都得靠陈夕泽打听。
    “由林将军带兵出征。”陈夕泽抿了一口清茶,敛了视线,望着姜之恒这太过不同寻常的装束,上下打量后终于还是没憋住,“要去做什么?”
    “清君侧。”
    姜之恒视线未转,语气平淡。
    陈夕泽手指一抖,蓦然放下杯子,来时的那点慌乱险些无处遁形。
    “做什么?!!”
    清谁?如今皇帝身边谁更像是一个进谗言的小人?
    陛下虽然有许多不可宣之于口的爱好,可后宫始终安宁,祸乱君侧的,自然不可能是宫里的某个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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