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炎热,康熙也在着手南巡之事,他准备带万柳一起去,以为她对江南知之甚少,经常给她讲一些江南的风俗人情,顺带提了一嘴台湾之事。
    万柳听着康熙讲江南,本在失神中,听到李光地对台湾的建议,顿时惊醒了,难以置信尖声道:“什么?”
    康熙正拿着茶碗递到嘴边,被万柳突然出声吓了一跳,茶水也泼了一身。
    他无语至极,放下茶碗抖了抖常袍上的茶叶,嫌弃地道:“你看你,这么急躁做什么?”
    万柳拉住他的手,说道:“别管衣衫了,天气热一会就能干。皇上同意李大人的提议了?”
    康熙顿了下,看着她慢吞吞地道:“后宫嫔妃不得干政。”
    万柳翻了个白眼,她干个屁的政,“是皇上自己在说台湾的事,奴才只听得有些可笑。
    这么辛辛苦苦耗时耗力耗财耗费人命,好不容易才打赢的仗,居然就为了从台湾土地上迁百姓出来。
    奴才只听过为了抢占土地打仗,从没有听说为了抢当地的百姓打仗。前后差不多得历时三几年了吧,打了这么多年,最后真不是为了搞笑的?
    这些年,大清折损了多少官兵,从台湾土地上能迁出多少百姓来,两数相加能抵得过吗?
    再说迁出来的百姓安置到哪里,哪里又有多的土地给他们耕种,难道要把他们放到黑龙江宁古塔这样的地方去吗?
    台湾本来天气炎热,气候不一样,生活习俗也不一样,被迫背井离乡,百姓得迁到哪里,他们才能安居乐业?
    奴才就是再没见识,也觉得这个提议实在是,奴才都不希得说。”
    康熙从没有见万柳如此激动过,他骇然看着她眉毛都快飞了起来,乌黑的眼眸闪闪发亮,小嘴巴巴翻动个不停,雪白面孔涨得通红,不禁被逗得闷笑出声。
    “哎哟你这张嘴,不去都察院真是浪费了,李光地听了还不得被你给气死。
    唉,你不了解李光地,他所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李光地是福建人,对台湾的了解,远比我还要深。
    当年施琅也是他举荐给我,作为降将,施琅本不为朝中清流所耻,李光地举荐他,有好些臣子参奏他们居心不轨,是郑氏派来的奸细。
    施琅对海上战事的精通,加之对郑氏的了解,朝中无人能及。最后我思量再三,才决定启用他,与姚启圣互相牵制。最后他总算不负所托,朝中对他的骂声才少了许多。
    李光地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眼光长远,考虑得多了些。台湾乃弹丸之地,人烟稀少,穷困闭塞。如果归为大清所管,朝廷要耗费数倍的精力,赋税却不一定能收上来。
    他最担心的是,现在大清能控制住着块地方,若是不能掌控的时候,那台湾就是巨大的威胁。不过有趣的是,施琅却持有与李光地相反的意见,他认为台湾“断断乎其不可弃”。”
    万柳沉吟了下,笑着道:“反正都觉着是鸡肋,还担心什么掌控不了掌控得了。现在弃掉,只会便宜了夷族而已。还不如当时不收回,至少郑家还是我们同皮肤的汉人。
    台湾气候炎热,又临海,奴才就不明白了,这些地方怎么会贫瘠。
    天气热的时候,庄稼长势才快,说不定稻谷一年可以成熟几季,远比严寒地区高产。各式瓜果加上海货,只要稍加管理,想要穷也穷不起来。”
    康熙看着万柳的目光赞赏不已,笑着道:“平时见你,成天只知道吃吃喝喝加上气我,没想到还是有些见识。”
    万柳怒瞪了回去,他马上笑着转开了话题,说道:“我也与你想得差不多,这片岛屿绝对不会随便割舍出去。”
    只要不把台湾让出去就行,万柳也就没有再吐槽,不然以康熙的小心眼,以为她要左右朝政,觊觎他的江山,他可不是昏君,那她真是马上会死得透透的。
    这段时间万柳很乖巧温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难得和谐。不管是在炕上还是炕下,康熙都觉得无比满意。
    他不禁温柔地道:“我已经在西郊选了清华园的庄子,打算建成避暑的地方,只清华园这个名字不好听,我已改成畅春园。你喜欢江南的院子,这次我们去江南,你到时候看看喜欢哪座宅子,我给你比划着也建一座。”
    万柳想笑,好似他是为她一人建的畅春园,这么大的帽子,她可不敢往头上套。
    她想了想,忍住没有喷他,说道:“奴才不敢,只要皇上喜欢就好。”
    康熙见她不感兴趣,一个劲地劝她:“你得好好想想,以前你说喜欢高大宽敞的屋子,我觉着这样也不错,有了孩子以后,住着才方便。”
    说着说着,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瞄向了她的肚子,皱眉道:“你这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与你一同进宫的,早就生了好几个了。我再让太医来给你把把脉,好生调理调理。”
    万柳对孩子随缘,一直没有怀孕,她都快忘记了这件事,再说,不生孩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反正生下来,能不能自己养还是未知数。辛辛苦苦怀孕,最后却只是个怀孕的容器,那她真的会杀人。
    她笑咪咪地道:“有其他姐妹接连二三给皇上生,反正皇上也不缺儿女。奴才身子好着呢,又有答应的份位,奴才非常知足,就不劳皇上费心了。”
    康熙感到了久违被噎的滋味,他摸了摸鼻子,神情讪讪,没有再去招惹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南巡在即,万柳心中百般滋味,复杂难辩。
    她知道这个时候的江南,与后世的江南完全不一样,还是觉着近乡情怯,怕回去,又怕回不去。
    快到临行的前几天,太皇太后偶感风寒,一直在病着,没有再去小佛堂念佛,由着苏茉儿坐在旁边给她念经,万柳则在一旁安静捡着佛豆。
    康熙每天都要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探病,这天上午,他又早早来到了慈宁宫。
    上前请过安,他坐在太皇太后的塌边,握着她的手问道:“皇玛嬷今天觉着可好了些?”
    太皇太后慈爱地看着他,说道:“养了这么些天,今天身上已有了些力气,你无需担心。前面忙,就不用天天跑来看我,有苏茉儿与万氏在呢,你尽管放心,她们把我伺候得很好。”
    康熙看了一眼万柳,笑着道:“皇玛嬷身子不好,我怎么能不来,只恨不得也能时时在皇玛嬷床前伺候尽孝。眼见我就要去江南,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玛嬷。”
    太皇太后微笑着道:“说到这个,我正想跟你说一声。这些时日我也习惯了万氏在身边,她一走我还舍不得呢。
    皇帝这次就把她留在我身边,宜妃德妃前些日子有孕在身,一直都在宫里憋着,这次趁着她们能走动了,你也带她们出去散散心。”
    康熙脸色变了变,眼神情不自禁飘向万柳,见她只微楞了下,又低下头,不紧不慢拣着筐子里的佛豆。
    太皇太后神情淡了下来,说道:“你们出去吧,我跟皇帝说一会话。”
    万柳与苏茉儿忙站起身,恭敬退了出去。到了门外,苏茉儿看了看万柳,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回去歇着吧,太皇太后看重你,也是好事。”
    万柳其实已分辨不出,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
    说不难过吧,那她纯粹是自欺欺人。与康熙耳鬓厮磨几年,他是帝王,能一直容忍她的放肆,处处让着她,在这个时代的普通寻常男人中,也很少找得出来与他一样的。
    虽然她万般吐槽他,可绝对不能否认他的聪明,勤奋,优秀。
    作为一个帝王,在几千年那么多的帝王中,不管文治武功,他也能排到前面去。
    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就算是再清醒,又不是草木,岂能没有动心的时候。
    只是这些温情太薄弱,在她还没有正式探出头去的时候,就被现实一个巨浪打来,拍得她晕头转向,不得不退缩。
    而且她也不敢前进,太皇太后已经老了,若是因此被气得一病不起,她真当不起那个恶人,康熙只怕也会因此歉疚一辈子。
    生死横在中间,他们才是真正的回不去了。
    她宁愿他负她,也不愿意他负了太皇太后。
    她自私得很,不是怕回不去。他若是对她愧疚,至少她的日子不会难过。
    若是他恨上了她,在重重的深宫之中,暗无天日的熬日子,才是生不如死。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还没有孩子,再多份牵挂压上来,她不一定能再如此时看得开,说不定会直接疯了。
    万柳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微微笑了笑说道:“嬷嬷放心,我没事。”
    苏茉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没事就好,你是聪明人,想太多无益。”
    万柳福了福身,回头淡淡看了一眼正屋,离开了慈宁宫。
    屋内,康熙沉默了片刻,问道:“皇玛嬷,万氏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令你不满了,你告诉我,我自会去罚她。”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她没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她就是太好了啊,好得你不顾祖宗规矩,不顾我这个老婆子的心情,昏了头一样扎了进去。
    去木兰围场,去五台山,你都心心念念想要带着她,甚至还带上了他的家人。我离开了科尔沁这么多年,都还没有见过娘家人呢。
    在这个宫里关了几十年,我好不容易出了一次宫,倒被你顺手拿来讨了她的欢心。
    这次你又打算带上她哪个娘家人,是不是准备将她娘家兄弟都提拔起来,好做正经的国舅爷?
    玄烨啊,自从你亲政之后,我见到你与他们都不一样,一直很放心你,也没有多管你的事。哪怕你提拔你的舅家,让你那个表妹做了贵妃,又做了皇贵妃。念着佟家还算听话,能为你做些事,也就随了你去。
    只是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每次都像是飞鸟投林般往万寿宫跑,我还没有瞎呢!
    你这一刀刀的,直往我心上戳,我还有多少时日,你就这么忍不住了,一定要直接看到我死不瞑目,你才甘心吗?”
    康熙看着白发苍苍,虚弱靠在塌上的太皇太后,她说了这翻话之后,累得不断喘着粗气,胸脯上下起伏。
    康熙只觉着心痛如刀绞,慢慢跪下来,握住她枯瘦的手,哽咽着道:“皇玛嬷,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怎么会故意要伤害你。
    我不会很汗玛法与汗阿玛一样,万氏也懂规矩知礼,这些年你也都看在眼里。她迄今都是个答应,也没有任何不满,想要晋升高位,拉扯提拔娘家人。
    皇玛嬷,你亲手抚育我长大,我也只有你一个亲人,这些年我们祖孙相依为命长大,我何曾做过半点子要伤害你,令你难过的事情。”
    太皇太后闭上眼,掩去了眼底的痛楚,淡淡地道:“就因为万氏还算懂得分寸,种痘之事上立了些功劳。我又老了,比年轻时仁慈了许多,不然哪能容忍她活到今日。你出去吧,我倦了,想要歇息一会。”
    康熙缓缓放开太皇太后的手,起身之后站立片刻,然后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他习惯性沿着养心殿的夹道走出去,看着侧手边的万寿宫,好一阵后,才神色落寞,转身回了乾清宫。
    万柳回去后,坐着发了一会呆,秋月进来道:“主子,李谙达来了。”
    她愣了下,说道:“让他进来吧。”
    秋月出去领着李进忠进屋,他上前规规矩矩请安之后,说道:“万主子,皇上差奴才前来传话,太皇太后身子不好,万主子此次就不用随行。留在宫中好好伺候太皇太后,代皇上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心。”
    万柳微笑着道:“我知道了,多谢你。还要麻烦你一件事,烦你跟皇上说一声,请他给给我娘家阿玛也递个消息,说我得留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这次就不去江南了。”
    李进忠忙恭敬应下,然后退了出去。秋月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觑着万柳的脸色,说道:“主子先用饭吧,今天厨房里做了些新鲜的莲子羹,天气热,吃起来正清爽祛火。”
    万柳微笑着点了点头,不管沧海桑田如何变幻,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事。
    康熙去了江南,没有再来过万寿宫,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万柳回到慈宁宫,太皇太后也若无其事,当做无事发生一般,留下她在慈宁宫学学蒙语,抄抄经,捡捡佛豆,一天也很快就过去了。
    康熙南巡回来后,宫里又添了喜讯,宜妃再次有了身孕。
    本来万柳很久没有被翻牌子,直到过完年,到了她生日的时候,才重新被康熙翻了绿头牌。
    她时隔已久,再次踏进东暖阁,两人甫一见面,彼此之间都有些陌生。
    康熙瘦了些,眉梢眼底都带着些倦意,如以前那样,坐在南窗下的罗汉塌上,哀哀凝视着她好半晌,才问道:“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万柳见他难过,觉得有点儿可笑的同时,也反省了一下。她是不是要装作不好,然后让他也觉得好过一些?
    不过,她装不来,主要是脸色红润有光泽,想装柔弱也装不像,干脆微笑着道:“托皇上的福,奴才过得还不错。”
    康熙怔楞住,然后站起身,勉强说道:“今天你的生辰,我吩咐膳房做了长寿面,到时候你吃上一碗。”
    万柳谢了恩,走过去坐在桌前坐下,康熙亲自把面碗端到她的面前,说道:“快吃吧,等会就凉了。”
    小碗里装了半碗清鸡汤面条,吃起来倒也筋道可口。万柳埋头吃完了,见康熙在旁边握着酒杯,一直没有动筷子,只看着她出神。
    见万柳看过来,康熙自觉得失态,低头放下了酒杯,说道:“我吃饱了,你不用管我,再多吃一些。”
    万柳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只低头吃饭。吃得七八分饱的时候,她才放下了筷子。漱口之后,又陪着康熙坐在榻上吃茶消食。
    康熙一时无话,无所不在的尴尬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等到洗漱完上炕,康熙主动将屋子里的灯都熄灭了。
    黑暗仿佛给了他无尽的勇气,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臂她紧紧揽在了怀里,然后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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