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彪被他们喝得愤愤停了话头,方才一番慷慨陈词之后才他注意到死在地上的赵纯,他虎目圆睁恨不得踢赵纯两脚,站起身来道:“段帅你说要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段胥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道:“赵纯因北岸战事连连失利,引咎自尽。他带来的那几个人……”
    他望向丁进,道:“战死前线。”
    丁进弯腰领命道:“是。”
    “把赵纯和地上卫兵的尸体处理一下,然后让信得过的校尉叫过来。”段胥对丁进说道,转而对史彪说:“把地舆图打开,我们分析形势,讨论应对之策。”
    丁进和史彪各自领命,营帐内烛火跳跃着,映着段胥疲惫的神情,他的手一直紧紧握成拳,不曾松开过。
    史彪铺开了地舆图,段胥撑着桌子站起来,慢慢走过去。史彪将前线的情况一一告诉他,原本段胥料想到丹支只是假意求和,离开前线时曾经有一番排布,嘱咐各地守军若丹支反攻则先据地固守,先耗着丹支。
    但是赵纯一来彻底打乱了段胥的安排,急于立功的他令军队主动出击,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几次战役打下来前线尽是缺口,损失惨重。
    幸好幽州还在。
    那是沉英用命救下来的。
    段胥闭上眼睛,他握紧了拳头,指尖扎到肉里的痛感令他睁开眼睛,重新整理战局。他正与史彪讨论着,丁进便带人进来了。
    “段帅,这次……除了我军将士,我还带了一个人过来。”丁进转过身让开路,段胥便看见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烛火跳跃下,那个人身形高大,脸上有一道斜跨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眼里却只有沉痛。
    段胥沉默了一瞬,唤道:“令秋。”
    韩令秋走上两步,他喉头哽了哽,轻声道:“我听说幽州遇险的事情便赶过去了,但还是晚了一步……没救到沉英。”
    那个孩子叫了他四个月的韩大哥,算他半个徒弟,最后却死在了他面前。
    就差一步,他早去半个时辰就能救下他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带血的令牌,交到段胥手里,道:“沉英死前让我给你的,他说……他没有食言,你的愿望,他守住了。”
    段胥看着那个染血的踏白军令牌,恍惚间想起他还是踏白军将军时,沉英说过他以后的愿望就是要保护他和贺思慕,他只觉得是孩子话。
    但是沉英当真了。
    甚至于死后执念仍不能化解,变为游魂,出现在鬼册之上。
    段胥握着那个令牌,身体晃了晃便弯下腰,吐出一口血来。周围一阵惊呼,韩令秋扶住了他,他握住韩令秋的手,抬起眼睛望着韩令秋道:“这个令牌,你拿着。”
    韩令秋怔了怔。
    “踏白军将军战死,将令牌托付给沉英,沉英又托付给你。你原本就曾经是踏白军将军,现在,你仍然是。”
    韩令秋红着眼睛,低声道:“你知道我……”
    “我相信你。”段胥说道。
    韩令秋沉默一瞬,从段胥手上拿过踏白军的军令,俯身道:“是,段帅。”
    段胥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擦擦嘴边的血,指着地图道:“看地图。”
    “如今青州已失,丰州丢了一半。幽州虽然还在,但是之前一战损失惨重,且敌人攻势猛烈。让孟晚派一万肃英军去支援,从齐州过,问赵兴要半年的粮草。丰州和青州那边先佯装不敌撤退,把丹支军引到禾虞山东侧谷地,吴盛六带人从后面包抄过去围敌,力求全歼。若能全歼则趁丰州兵力空虚,夺回失地。”
    烛火给段胥苍白的脸染上几分暖色,他指着地图一一排布,令丁进和史彪通知各地驻军。
    “赵纯死的事情先不要声张,待吴盛六包围成功之后再说。最近这段时间随机应变,统率全局之事丁进你来,但是命令通过史彪的口而出。最近南都形势复杂,丁进你有家人在南都,行事小心些。北岸的将士大家都相熟,我这番排布下去他们心里便有数,自然会听你们的。”
    听到这话史彪有些惊讶,他问道:“段帅,你不留下来吗?”
    段胥有些疲惫地低下眼睛,揉揉太阳穴:“我没有任命,私来前线已然是死罪。今日我在这里的事情你们绝不能声张,我得回南都,请皇上下旨重新任命我为帅。”
    史彪十分气愤,眼看就要把那大逆不道之言再说一次了,便听段胥道:“我不想和朝廷自相残杀,将士们很多人的家乡也在南岸。”
    顿了顿,他苦笑道:“我的家人,也还在南岸。”
    段胥回到南都的时候,南都正在下雪,积雪刚刚到了脚踝这么深,天色昏暗。他刚一进南都便先把写好的请战奏章送给通政司递交圣上,这才回到段府。
    他回南都之前听说了“段胥”生麻风病闭门谢客的传言,所以回来的时候包裹得很严实,进家门的时候管家差点没认出来,见他摘下面巾和兜帽之后简直喜极而泣,跑回去告诉段成章少爷回来了。
    段胥走进院子里的时候便看见了段成章,段成章站在屋檐之下拄着拐杖,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用拐杖敲着地道:“你还知道回来。”
    段胥面色白得仿佛要和雪地融为一体,他叹息着揉着额角,说道:“爹,我很累,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罢。”
    “跪下!”段成章怒道。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段成章以拐杖捣着地面,气愤地说:“逆子!你要气死我吗!跪下!”
    段胥沉默了片刻,便撩起衣摆后撤一步,面朝段成章跪在了雪地之中。
    段成章沉声道:“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抱歉,我不能说。”段胥回答得很干脆。
    “当年方先野为什么没有死?”
    段胥看向段成章,他似乎已经没力气伪装,只是淡淡道:“你两次要杀他,是我救了他。是我把他带进南都,是我让他跟随裴国公,到边关为将是我与他演戏让他参的我。这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合作,他对我所做的事情一清二楚,洛羡也是我们的人。怎么样,还有什么其他想知道的吗,爹?”
    段成章气得走进雪地里拿拐杖打他的背,被段夫人拦住,段夫人道:“成章!终究是我们对不起他!”
    段胥也不躲避,只是默默承受着,想着母亲居然会从佛堂里出来,可见之前家中应该真的非常混乱。
    段成章被段夫人拉回屋檐下,段夫人想去拉段胥却被段成章喝止。段成章拿拐杖指着他,道:“所以你一直佯装乖巧,都是在骗我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十年间你居然没有透露半个字,你还是我儿子吗!”
    段胥抬眼看向段成章,轻笑道:“你若知道了,多伤感情。”
    “一派胡言,我现在知道,难道就不伤情吗?”段成章怒喝道。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眼里的笑意逐渐冷下来。
    “若你一早就知道,不仅伤感情,你也会阻止我。你现在知道的话……就只是伤感情而已。”
    第99章 丢失
    段成章被段胥这番话说得怔住。他们一个站在屋檐下,一个跪在雪地里,隔着茫茫纷飞的雪花,仿佛隔着深不可见、底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其实长得很像,倔强不肯服输的性子也很像,鸿沟两端的人凭着血缘这道绳索,莫名地紧紧联系在一起。
    段成章心底生出愤怒和悲怆,只能道:“你给我跪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起来!”
    雪落在段胥的眼睫上,他眨了眨眼睛,轻轻地一笑。
    阳光一点点暗下去,风越来越萧瑟,雪花在天地之间飘飞,落在段胥的发间、肩膀、袖子上,他身上渐渐覆盖了一层薄雪,脸色越发苍白下去,目光远远地落在远方。
    段成章坐在屋里,铁青着脸看着段胥,似乎是等着他主动说什么——道歉请罪或者是求饶。
    但是段胥没有,他甚至没有看段成章,他的目光落在庭院内一株梅花树上。那株梅花树梅花开得早,几抹红色绽放在枝头,花里含着雪,冷冽动人。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贺思慕……”
    他喃喃道,眼睛渐渐低下去,身体向一边歪倒。
    在庭内众人的惊呼声中,他落在一个人的肩上。这个人的身体是冷的,替他拂去身上的落雪,然后伸手抱住了他。
    他便闭着眼睛,低声在她肩头说:“思慕,我好累啊。”
    贺思慕搂着他的肩膀站起来,段成章反应过来,且惊且惧道:“你是何人?”
    贺思慕抬眼望向段成章,她思索了一下,淡淡道:“在下鬼王。”
    她脸色苍白,脖颈上是筋络也是紫青色的,大白天凭空出现在庭院里,确实不像是活人。
    听到贺思慕这番说辞,段成章更加惊诧,他道:“你放开胥儿!他是我儿子!”
    “是你儿子?”贺思慕笑起来,她突然把手放在了段胥的脖子上,道:“不然我现在就掐死他,他成了鬼,便不再是你儿子了。”
    段成章担心她真的下手,上前几步急道:“你休要伤他!”
    贺思慕的手便从段胥的脖子上放了下来,然后她挑起段胥的下巴,侧过脸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满庭哗然,刚刚赶过来的段静元一个顿步,捂住嘴惊得心跳都要停了。
    这是一个深吻,段胥闭着眼睛十分顺从地张开嘴接受了贺思慕,与她唇舌交缠,甚至缓缓抬起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他们在庭中交换了这样一个缠绵的吻,分开的时候段胥的喘息甚至有些急促,他仍然闭着眼睛靠在贺思慕肩上。
    贺思慕转过脸来,望着说不出来话的段成章,淡淡道:“看明白了吗?我不会伤他。段胥现在身体很差,你要他跪在雪地里,我看是你要伤他。若真的关心他就不要自尊心作祟,装腔作势。”
    段成章被她噎得差点气倒,还不等说些什么,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和段胥消失在了院子之中,留段府众人惊诧无言。
    贺思慕也没有把他带得很远,直接把他放在了皓月居的房间里,给他换好衣服盖上厚被子。
    “风夷找的大夫一会儿就来了。”贺思慕俯下身去抱住他,轻声说道。
    段胥身体和精神损耗太多,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放在贺思慕的后背上。
    “我小的时候,曾经掉进我们家后院的一个地洞里……”他声音很轻,仿佛呓语般说道:“那个地洞,真黑啊,墙壁又滑,洞口又高,我吓坏了就哭着喊人。”
    贺思慕拍着他的肩膀,安静地听着。
    “然后我就看见了我父亲,他站在洞口外面低头看我,他说他不会拉我的,也不会让任何人下来救我。我要学着自己爬上去,如果我爬不上去,就饿死在洞里吧……”
    “我哭着求了他很久,但是他走了,没有理我。后来我爬了很多次,摔倒在地上无数次,最后真的自己爬出了那个洞。我就想,原来我不需要求人,我自己可以把自己救出来……没有别人会来救我,父亲也不会……”
    贺思慕想,怪不得他从未怨过他父亲不救被绑架至丹支的他,他们的隔阂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等我十四岁回来的时候啊……几乎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段胥蹭了蹭贺思慕的脸颊,低低地说:“有一次我跟管家说起来,他想起来了。他告诉我其实那天,父亲一直在不远处守着这个洞口,太阳底下站了几个时辰,直到看见我从洞里爬出来才离开……”
    贺思慕拍段胥肩膀的手就停住了,段胥长长地叹息一声,他抱着贺思慕,说道:“或许他是爱我的,他应该是爱我的罢。”
    比起几乎从未给过他关注的母亲,至少烈日下那几个时辰中,他的父亲付出过真心。
    “但是太迟了,所有的时机,都太迟了。”
    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恩重如山,却心有罅隙,所求各异。
    太迟了。
    贺思慕吻了他的额头,轻声道:“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不要想这些事情了。”
    段胥慢慢地点点头。
    方先野在城外金安寺探望松云大师时,收到了段静元托丫鬟带给他的信,信上说段胥回来了,但是目前昏迷不醒。
    他将那信放在烛火上烧了,低声道:“消失一个多月,尽给人添麻烦。”
    这下他终于不必再隔三差五到段府假扮段胥了,方先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桩事情过去另一桩事又浮上心头。那道仍被他保存在家中的圣旨梗在他的心里,如鲠在喉。
    “大师,我该如何?”方先野望向对面的松云大师,这样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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