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没有说是什么事情,但松云大师却清楚。这位长年波澜不惊的老者捻着佛珠,叹道:“阿弥陀佛,薪火不停,识性相攻,安得不危?无愧于心便是。”
    “无愧于心……”方先野喃喃重复。
    可是人心复杂,即便是自己的心,又有几人能看透?
    方先野告别了松云大师,从金安寺回到府邸时便见管家惊慌失措地跑来,对他说道:“大人!大人不好了,您出去的这半天,家里遭贼了!”
    方先野怔了怔,忙道:“丢什么东西了?”
    “大人您的书房和卧房被翻得一塌糊涂,您平时不让我们收拾,我们也不敢……”
    方先野目光一凝,他立刻大步跑过厅堂直奔卧房,关上门后摸到贴着床底的暗盒,打开暗盒拿出藏在其中的那道密旨,打开确认它安然无恙,一颗疯狂跳动的心才算安稳下来。
    门外有仆人问道需不需要收拾房间。
    方先野道不用,然后把密旨放回暗盒中重新嵌回床底。
    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丢失了许多他收藏的名贵画作和瓷器,方先野一边将房间内的东西都归置整齐,一边思索这次失窃难道真的只是意外遭了贼么?
    在这个时局下,每个意外都要谨慎对待。
    他亲自把卧房收拾干净再去书房查看损失,走到书房刚看了一圈。他便心中一紧暗叫不好,疾步跑回卧房去,低头去看床底。
    那装着密旨的暗盒,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个局!以失窃引出他的心急,让他去查看自己最要紧的秘密,便知道他的秘密藏在何处,趁他再次离开时才实施真正的偷窃。
    方先野只觉得心下一阵冰凉,他扶着床板慢慢直起身来,有跟着他跑来的仆人问道:“大人?怎么了吗?”
    “没有。”方先野冷冷地说。
    是谁盯上了他?那个人之前就知道密旨的事情么?
    他……要去找段胥么?但是段静元的信上说段胥昏迷不醒,现在便是他去找段胥也无法商量。
    想到不用把这件事情告诉段胥,方先野莫名松了口气,又因为自己的逃避而更加焦灼。他叹息一声揉着太阳穴,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与瓷盘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正如他此刻烦乱不宁的心绪。
    段胥病情加重不省人事的事情传出了风声,说是千里迢迢请了极为高明的大夫,在皓月居里为段胥诊治,平日里不让人随便靠近。方先野试着用之前他和段胥约好的方式给段胥传了信,但是并无回应,想来他是真的病重失去了意识。
    四五天的时间过去,传来了赵帅在前线畏罪自尽的消息,一时间朝野震惊。但是赵纯自尽之后,大梁军队反而仗打得比之前还要好,将丰州的土地又夺了回来。
    这天退朝时,林钧突然叫住了方先野,说皇上有事要秘密召见他。
    林钧已经不复当年方先野把他从北岸带来时那般拘谨的样子,已然官拜四品通议大夫吏部侍郎。他原本来南都时只是做了个上不了朝的小官,不过由于喜爱花鸟的缘故与当时的晋王交好,悄无声息地成了晋王的心腹。待晋王夺权继位后,他便一路扶摇直上,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朝中大臣们少不得要巴结他。
    不过林钧早就有意疏远纪王、肃王两派的臣子,方先野又被降闲职,两人这一年以来并没有什么交集。
    方先野看了一眼林钧,行礼道:“劳烦林大人带路。”
    他并非皇上的心腹臣子,之前皇上有意冷落,怎么会在此刻突然秘密地召见他?
    林钧同他并肩朝皇上的宁乐殿走去,笑着说:“当年方大人从北岸将我带至南都,对我有知遇之恩。林某无以为报,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以后恭喜方大人要平步青云了。”
    方先野转过头来看向林钧,不动声色道:“林大人在说什么,方某听不懂。”
    林钧神色悠然,意有所指道:“方大人不是有一道圣旨么?一道扶君子,惩反贼的圣旨。”
    方先野停下脚步,他盯着林钧,咬着牙说:“……是你?”
    “什么是我?现在是方大人的话让我听不懂了。方大人这里有一道圣旨托我转交给圣上,以全先皇遗愿,难道不是这样么?方大人还会私藏圣旨,密而不发不成?”
    第100章 煎熬
    林钧望着方先野,笑得高深莫测。
    他夜晚常睡不安稳,某夜夜游时竟看见一方先野送一黑衣人出府,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此人身上血迹。
    他惊讶万分,后来听说段胥当夜病倒,那夜段府叫去的大夫正是平日里给他诊病的大夫。这位大夫和他颇有交情,在他的利诱下说出了段胥的病情,且说他当晚应该是受了寒,晕倒前吐过血。
    林钧便立刻想起了当夜从方先野府上出来的黑衣人,那人的身形和段胥十分相似,而且吐血和晕倒的时间也对得上。他便怀疑那人是段胥,或许段胥和方先野之间有什么蹊跷,如今段胥正是皇上的心头大患,若能抓到点什么便是大功一件。
    他便从方先野这里入手,没想到竟挖出了这样一道厉害的密诏。段胥如今是有功之臣,皇上难以找到把柄降罪,又不想放他回北岸。而这个先皇御笔亲写的诏书,是个绝好的契机。
    方先野的目光暗下来,他冷冷说道:“我还以为林大人心系北岸,毕生所愿乃是北岸收复。”
    林钧若有所思,笑道:“方大人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才隐藏至今的么?如今北岸虽还剩九州之地没有收复,但北岸汉人起义如星火燎原,而上京便在眼前。大梁已有肃英、踏白、鹤归、成捷、堂北五支装备齐全的边军,对战丹支的战法布阵军队早已熟稔,还有孟晚、夏庆生、吴盛六、史彪、丁进等一干经验丰富的将领,赵纯是不堪大用,推举新帅便是。收复河山只是早晚的问题,难道非要他段胥不成?”
    林钧上前一步,在方先野耳边轻声说:“更何况你我皆知,他的身体坏了,早就大不如前,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段胥可以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方先野的耳边轰然炸响。
    方先野攥紧了拳头,他道:“段胥有恩于你。”
    “段胥是对我有恩,但是我忠于的是皇上,自然以为皇上分忧为先。方大人你也是心有宏愿之人,如今皇上多疑,你就甘心作为纪王旧人一辈子被冷落,甚至害及性命,那些政策筹划救民之策完全无法施展吗?你甘心吗?”
    林钧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一步一步的劝导亦是笃定。他悠然笑道:“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担心与他翻脸扯出自己的旧账,还可以靠着扳倒段胥获得皇上的信任,成为我们的人。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再有了。”
    “方大人或许是念及旧情心里难受,但是很快就会释然的,到时候你还会感谢我呢。”
    方先野面色不虞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林钧,林钧果然是商人出身,每一笔账算得精明,不拘手段。
    ——若为权势,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残。
    方先野蓦然想起来死去的先皇,这宛如诅咒般时常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话。南都是个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渊,这几个月间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纸丢进去瞬间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说是有雄心的白纸,大约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点。
    他这样看不起林钧,可自己又有多干净呢?
    他们不可能让皇上久等,最终还是走进了皇上的宁乐殿,那年轻的君主一身姜黄龙袍,眉目坚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色莫测。
    方先野不动声色地与林钧一道跪地行礼,道:“臣方先野,参见陛下。”
    皇上淡淡道:“爱卿平身。”
    方先野从地上站起来,抬眼时便看见了皇上从桌上拿起的明黄色的绢帛。他听皇上道:“爱卿有这样一道圣旨,为何现在才请林卿送到朕的面前?”
    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赏识。且北岸未归,惩治段帅时机尚早,唯恐打草惊蛇。”
    林钧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总是太过谦虚,以至于该得的功勋都推让。”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他将那密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帅如今身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军已全数开赴北岸,还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么?”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悠悠地走下台阶,边走边说:“赵纯死了,死在归鹤军里,据说是畏罪自尽。归鹤不愧是段胥的亲军,胆子可真大。那讨伐北岸的大军,莫不是都姓段?”
    皇上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方先野抿了抿唇,道:“段帅确实……年少轻狂,锋芒毕露。”
    “同是年少,方卿却比段胥不知沉稳了多少倍。朕相信先皇不曾看走眼,朕也不会。”皇上话锋一转,夸奖起方先野。
    方先野便立刻行礼,他低下头道:“臣承蒙先皇与皇上厚爱,定当忠君报国……听从皇上旨意。”
    皇上满意地收回目光,仿佛闲谈般开口:“最近朕还听说,段将军其实不是段胥,他从岱州来南都时被狸猫换太子,其实是个胡契人。”
    方先野心中一紧,却听林钧在旁道:“这么说来,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军前也没有去过北边,却武艺高强精通兵法,屡立奇功,若说只是天赋确实有些勉强。依臣在北边所见,段帅对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
    “此事并无实证,更何况段将军将丹支打得连连败退,若以此发难恐怕站不住脚。”方先野不动声色。
    皇上点点头,冷然道:“眼下有爱卿这道圣旨便已足够。无论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绝不能再放他回北岸。两日后的早朝,方爱卿可要好好准备。”
    段胥的身份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权之下已经容不得他。所谓忠君爱国,君临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谈爱国。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领旨。”
    这天夜里方先野做了噩梦。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见了十二三岁的自己在一片微弱的灯火光芒伏案写着文章,他写得很开怀,待到最后落款之时笔却顿住了。
    然后他写下了“段舜息”这三个字。
    那个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面色冷峻,淡淡道:“你还要这样继续做他的影子么?七年不够,你还要继续做几年?”
    少年站起身来,向他走过来。
    方先野后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分外畏惧,这明明是他自己少年时的脸庞。
    “那密旨又不是你逼着先皇写的,更不是你交给当今圣上的,是段胥锋芒太露咎由自取。更何况丢了密旨的时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无法回应你,他运气太差了,你有什么办法?”
    “他是榜眼你才是状元,凭什么他就能建功立业名垂史册,而你却要错失机会寂寂无名呢?你能给大梁的,难道会比他少吗?”
    方先野轻声说道——你不要说了。
    那少年望着他半晌,道:“你敢说这些想法,你没有想过吗?”
    “承认罢,方先野,你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根本不是林钧的话动摇了你。如果你真的护段胥,为什么赵公公死的时候,你不把密旨给毁了呢?为什么你不告诉他这件事呢?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少年已经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无可退,便听那少年蛊惑道:“你也有你自己的梦想,段胥算什么,丢弃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
    方先野从梦中突然惊醒,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只觉得一身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压于心口,无法消解。
    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下地,推开窗户想要透透气。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杂着寒冷的风,方先野望着月光下的庭院,默然无言。
    突然空中升起一朵烟花,继而此起彼伏簇簇绽放起来,方先野怔然地抬起头,眼里映着那夜空中的璀璨烟花,已经这样晚了,或许是哪家的孩子偷着放的罢。
    他蓦然想起许多年前放榜之日,南都夜里放了盛大的烟火庆祝。他作为状元郎跟在裴国公身后,在玉藻楼的宴席上觥筹交错,与各位贵人结识,说些互相奉承言不由衷的话。
    其实他不喜欢这中场合,后来借口醉了找了间房间休息,正在房间里闲看烟火时,突然从窗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正是同榜的榜眼段舜息,段胥一个翻身从窗户里跳进来,背后便是绚烂烟花,晃着手里的酒说道:“岱州的神仙醉,状元郎要不要赏个脸,和我喝一壶啊?”
    那时候的段胥比现在还要年轻,意气风发,勇往直前,段胥一直都不曾改变过。
    方先野想,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可是他知道他一直对段胥抱有嫉妒之心。这嫉妒之心甚至是在他还没有见过段胥,只是以这个人的名字在这世上生活时就开始萌发的,后来被段胥所救后,这中嫉妒掺杂了感激和憧憬,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这个人出生于高门贵族,有无数家人,不用努力就可以站在权力中心,率性而为无所畏惧,像一片阴云一样笼罩着他。
    那时他和段胥倚窗喝酒,心里暗暗想他终于拨云见日,赢了段胥一次。
    可是又想着,或许段胥是那一天里,唯一真心替他高兴的人。
    他过早地失去双亲,或许就有点骨子里带出来的孤僻,与谁都不太热络。想想看这么多年里,他真正的朋友,亲人,知己,不过就那么一个人。他喜欢的姑娘,也是那个人的妹妹。
    仿佛他上辈子欠了姓段的一家,这辈子纠缠上了,甩也甩不掉。
    如果真的甩掉,方先野还剩了什么?
    如果连方先野都面目全非了,他的那些所谓理想,又何以依凭?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我来做那不祥之器,你来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我为将军执剑策马打天下,你为宰执执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飞鸟尽良弓藏,到时候我退隐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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