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有条不紊地摆好早食,两个人净了手落座,都不是热闹的性子,规规矩矩地用完这顿早膳。只不过各自怀了心思,举箸停箸之间,视线免不了的案几上方交汇。
    等丫鬟撤了案几,谁都没有动,十分有默契地各自捧着一盏熟水,思量着该如何开口。还是萧承渊先忍不住,嗓音格外低醇,字字落入心底:“夜里歇得好不好?”
    裴时语看着他眼底的幽光,心下一叹,蓦地想起前世刚开始给他按摩时,也会提着一颗心问:“王爷觉得如何?”
    她经历过那样的时光,不希望他如此,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地。
    前世的真相知道得越多,她越是觉得,前世受得那些罪,三言两语难以说清,要归于造化弄人,其实也不能全怪萧承渊,她遇事消极懦弱才是重要的原因,自己立不起来,受委屈便在所难免。
    与萧承渊相比,她的确出于弱势的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弱小便天然占了道理,也不意味着她付出了感情他就必须得同等回应。都是受害者,谁又比谁幸运呢,若是一味计较那些,扯着过去的恩怨前行,岂不白白辜负了上苍让他们重活一回的美意。
    所以,哪怕他诚惶诚恐的对象是她自己,她不需要那些,他实在不必如此。
    她无意于通过与他纠缠报复他,若是再让他心存幻想,那便是她的不地道了。
    裴时语放下瓷盏,如同面对一位老友般,温和从容地开口:“我昨夜睡得很好,只有一点疑惑,王爷扳倒封家人一事进展如何?”
    奇怪,萧承渊笔锋似的浓眉轻抬了下。
    她从前不会问他这些的,今日怎会突然提起,不过他也没有瞒着她的打算:“魏国公打算和戎国人密谋陷害宁远军,戎国人目前已经秘密潜入上京,青州那边也提前做了准备,只等拿到他们合谋的证据,便可揭发他们的罪行。”
    舅舅被诬去世之后,魏国公奉命接管了宁远军,如今的主帅佟琛虽是魏国公的人,但舅舅一手建立的宁远军并不服他,暗中以舅舅之前的老将霍荣为尊。皇上对魏国公并不放心的同时,又担心宁远军脱离掌控,派了定国公之子秦守池在军中当了几年督军。
    秦守池在定国公那个老狐狸的指点下明哲保身,两方都不得罪,于是宁远军中两派势力维持着诡异的平衡。
    四皇子大了,皇上却一直没有立储的意思,魏国公不满他含糊其辞,于是铤而走险,试图借兵权逼一逼他。前世魏国公是得了好处的,虽不至于动摇宁远军的根基,但损了霍将军手下两位得力干将。
    裴时语哦了声,亮晶晶的眸子地望着他:“也就是说,我可以提前收拾行囊了?”
    萧承渊攥着瓷盏的手指蓦然收紧,冷峻的面庞上有几分慌乱,嗓音里带了几分冷冽:“你要离开?“
    裴时语垂下眼眸,缓缓将温度适宜的紫苏熟水送至唇边,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薄薄的阴影。
    他这样惊讶,看来没有打算让自己离开啊,原来所有的让步只是他以退为进的伎俩,他果然还如从前隐忍富有耐心。可她给不了他想要的,再说人心易变,他如今所求的也未必是他将来想要的。
    今日的熟水有点涩,裴时语浅浅饮了一口放下瓷盏,
    再抬眸时,眸光又恢复了之前的清明,因饮了水了缘故,柔软的嗓音添了几分清爽:“之前和王爷说好的,等开春后离开上京,王爷的事若能提前结束,我自然也能尽早离开,私心以为越快越好。”
    女子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认真地与他谈她的打算:“我仔细研究过了,离开上京后未必非要去青州,东南一带富庶祥和,那里的气候也很宜人,很适合老人家养身,我向往了许久。等青州安定下来,从东南回青州也方便,我想带祖母去哪里住一段时日。”
    萧承渊却别开了视线,醇厚的声音如同瓷盏上破碎的热气一般,散了:“非得离开吗?”
    裴时语毫不犹豫地点头。
    萧承渊捏着瓷盏,不想再看她:“那祖母呢,祖母年纪大了,她能否接受?”
    裴时语微笑:“祖母一向宠我,自然都听我的。”
    “没有别的惦念了?”
    裴时语对上他蓦地投过来的视线,他那么不舍,但也只能认真地回答他:“没有了,还望王爷成全。”
    萧承渊再度移开目光,他成全她了,谁来成全他呢?
    她这样反常,定然是明白了他的心迹,前世今生的。
    还是不行吗?
    是否因为他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告诉他过,萧承渊的喉结滚了滚,再开口时眸光分外热切:“裴时语你是不是不知道我……”
    “我知道的,王爷,我都知道,”裴时语打断他的话,她不想听他亲口说,眼里噙着真诚的微笑,“我知道王爷想我留下,我也知道王爷会好好待我,只是与那些相比,我有更想要的,希望王爷能成全。”
    所以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因为她想要的不再是他。
    萧承渊眼底的光渐渐寂灭。
    仔细想想,他好像的确没什么好的。
    他个性沉闷,好不容易遇见个傻姑娘,却连如何讨她欢心都不会;虽身为皇子,除了府邸大一些,不缺钱银,手上有点权力,可他本身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她也跟着受牵连。若论才貌,她能写换算不缺教书先生,他连正常行走都不能。
    他若是她,也要再三斟酌。
    再说了,情爱并非人生的全部,他们不过是在不断取舍。
    前世为了大业,他选择冷落她;如今她为了更想要的,舍下这样的他也无可厚非。
    可惜他们没有晚相遇几年,可即便晚些相遇,说不定各自有另外的际遇。
    见萧承渊迟迟不答,裴时语忍不住唤了声王爷。
    萧承渊回神,胸膛里酸涩无比,眸光重新找到焦点,回应她:“我知道了。”
    但裴时语的心仍旧悬着,他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既然决心离开,自然要有周全的方法。他同意了有同意的应对的方法,不同意也有不同意的做法,总之两世为人,总不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只不过相识一场,盼望能和和气气地散,不必弄得面红耳赤两败俱伤。
    见女子仍殷殷地看着自己,萧承渊感觉心底的风霜又添了一层,真狠啊,非得逼他亲口做出承诺:“好,等封家人的事解决了我送你离开。”
    她若是去意已决,将人强行留下又如何,害了人一世,总不能再害人一辈子。
    难得重生,他们总得有一人能得偿所愿。
    真心诚意道完谢后,裴时语移开视线,鼻尖也有些泛酸。
    倒不是不舍,只是有些感慨,他若真要为难她,以他的权势自有许多方法,他对她算是很大度了,往后或许遇不上这样纵容他的人,但幸好她获得了不再为任何人牵绊的自由。
    萧承渊要去衙门,裴时语也有她的事情要处理,两人很有默契地不再多言,裴时语转身欲离开。
    “裴时语。”萧承渊突然出声,眼睛却不看她,木然盯着窗外。
    裴时语顿住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他没有说话,拿侧脸对这她,顿了一会才开口,仿佛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了似的,嗓音听起来说不出的艰涩,“你过来些。”
    裴时语心中不解,但还是走近了他,下一刻,却感觉身前多了一道身影。
    他突然站起来,将她拉入怀里。
    他们夫妻一场,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拥抱过她。
    裴时语抬头,想问他做什么。
    后脑勺上却多了一只手,他不让她抬头,也不说话,将她压入怀里。
    鼻腔里满是他身上冷冽的气息,裴时语的唇动了动,嗓音卡在喉咙里。
    他的手劲很大,他的肩膀很宽,他的怀抱也很暖,他落在颈间的呼吸也很急促,裴时语的手垂在身侧,她没有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萧承渊才终于再度开口,“裴时语。”
    裴时语等眼底漫起的雾气下去了,嗯了声算是回应。
    他说:“你按摩的手法很好,你做的衣裳既合身又柔软,你选的地方很适合晒太阳,你泡的茶很香……”
    原来他都记得,裴时语轻启丹唇,暗自呼吸了几次,再度嗯了声。
    所以王爷,盼你往后能遇见毫无顾忌为你做那些的人,愿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第65章 到她了吗
    萧承渊从含章院离开后径直来到澹月堂,沐长史已在书房内等候。
    见萧承渊寒着一张脸回来,沐长史忍不住泛起了嘀咕,王爷昨日自从决心搬去含章院,不还高高兴兴地,他还想向王爷道一声恭喜,这回怎么仿佛受到了打击似的。
    萧承渊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沉声问他:“画像拿到了吗?”
    沐长史呈上从信乐侯世子那里得来的画像:“已经按您的吩咐让云绮确认过,刺杀您与王妃那人虽然蒙脸,但眼睛几乎一样,九成是同一人。画像已经让人誊抄了多份,交给了暗中追查失踪女子一事的暗卫以及衙门,不日便会有结果。”
    萧承渊拿着画像仔细端详了一阵,印象中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织云锦的去向查得如何?”
    云绮从那人身上扯下的衣料名为织云锦,织云锦产在东南,因染色技法复杂所以产量不多,价格也昂贵,唯有富贵人家才能用得起,也并非所有的绸缎庄都有这种面料,先排查一番能有助于锁定那人的范围。
    沐长史如实回答:“已交代了隆兴绸缎庄的掌柜暗中调查。”
    萧承渊颔首,想起另外一件事:“姜风与庞炎到哪里了?”
    姜风是他的内侍,自小伴在他身侧,三年前为护他性命失手杀了魏国公的侄儿。姜风被魏国公拉着索命,经他安排假死逃脱,这几年一直在暗中为他寻找神医的下落。
    庞炎同样出自宁远军,五年前在他中毒之后受霍将军之命前来护他周全,中秋节他定下亲事后,为了加快速度寻找神医,他派了庞炎去协助姜风。
    姜风与庞炎合力寻了一年多才找到沈神医,那之后由于姜风不便在上京露面直接去了青州,庞炎护送沈神医来上京,之后一直以贴身护卫的身份在他身边。
    霍将军的忠心毋庸置疑,庞炎是霍将军指定的人,且这几年庞炎屡次助他脱险。前世他被人截杀,他甚至怀疑过身边的所有人,但庞炎是他最不愿怀疑的人之一。
    可前世偏偏是庞炎自作主张夺了裴时语的性命,他必须知道理由。
    沐长史的回答落入萧承渊耳里,“昨日姜风的信,他与庞炎已经分开行动,他已动身前往青州,以庞炎的脚程,不出五日便能抵达上京。”
    萧承渊淡淡开口:“最近暗卫那边缺人手,等他回来后,让他去帮云叔的忙。”有暗卫盯着,或许能早些发现苗头。
    沐长史惊讶:“庞炎不是一直跟着您的,他若去了云老大那里,那您身边岂不是没人了?”
    萧承渊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派了暗卫无时无刻跟着我?”
    沐长史干笑,他这不也是没有办法,王爷喜静,不喜欢前呼后拥的,但没有人跟在他身侧,始终难以叫人放心。所以他让云老大派了暗卫守在含章院和澹月堂的外围,王爷若是出门,除了车夫与护卫外,也会有暗中暗中跟着。
    今日该交待的已经交待完,萧承渊还要去衙门,便不再耽搁。
    另一边,裴时语等萧承渊离开后,静静坐了会后,收拾一番后也出了王府。
    今日是十月十八,醉云楼重新开业的一应事宜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请到合适的掌柜便可以开门迎客。
    她原先选了三个日子,最近的那个吉日是十月二十二,也是她没有经验,没有提前请好掌柜,但一店掌柜对生意的兴衰影响极大,与其勉勉强强请个人慌慌张张开业,不如从容些,先将人选好了,往后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近来不太平,不时能见到萧承渊麾下巡城的士兵。
    裴时语听萧承渊说了如今的形势,戎国人秘密入京,且那个拐带女子的团伙还未抓捕,她不敢掉以轻心,带了云绮和严玄,不慌不忙前往牙行。
    牙行那里严玄昨日提前打好招呼,裴时语一到,热情的牙郎便迎了出来,将他们一行三人引至内室,与按裴时语的要求筛选出来符合要求的掌柜见面。
    这回她要见的有三人,出乎裴时语意料的,她对这三人都不太满意,才离开牙行准备上马车,迎面遇见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见到裴时语也很惊讶,但众目睽睽之下,裴时语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想让人知道醉云楼是她的产业,遂率先开口:“余叔怎会来此?”
    来人正是余嬷嬷的儿子,余鑫的父亲余为,原先在成康坊的最大的酒楼当掌柜,听说那里的生意很是红火。
    “王……”见裴时语冲自己使眼色,余为笑眯眯地改口,“回夫人的话,东家将余某原先做工的酒楼兑了出去,我来碰碰运气,看是否有店铺缺掌柜。”
    裴时语心头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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