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璟仰首看了她一眼,说:你的眼睛很漂亮。
    真的?尹秋笑容恬淡,好些人都这么说过,连你也这么觉得?那我爹应该也不赖了,他兴许是个玉树临风又英俊潇洒的人。
    孟璟的目光移到尹秋脸上就再也没移开,尹秋双手圈着她,把她圈在怀里,来到云华宫的这些年,从没有人这样抱过她,甚至连尹秋也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
    孟璟好贪恋她身上的暖意和味道,也好迷恋她柔软的怀抱,她因着尹秋的存在很快就忘了梦里的人和事。孟璟暗暗地想:如果这个人是她的就好了。
    可她已经是别人的了。
    心底漫开了难以形容且无法言说的悲哀,曾经犯过的错,如今后悔已无用,现在心仪的人,又是这样爱而不得。孟璟的心口又发起痛来,可她默默地忍住了,没有表露分毫,只是说:你怎么会来。
    尹秋伸出手,指了指窗下置着的书案,说:我昨天去了城里,给你带了一包松子糖。
    孟璟顺着她的手看了看,又将视线收回来,打量着尹秋说:你眼睛好红,头发也乱,是一夜没睡吗?
    睡了啊,尹秋说,我在外边儿的矮榻上睡的,听到你说梦话我才进来。
    孟璟知道她在说谎。她太了解尹秋了,即便昨日病倒的人不是她,尹秋也会整宿守着人,断不会把哪个病人独自丢在房里安安心心睡大觉。
    孟璟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梦话,也不知道这一夜她有没有让尹秋费心,但当她发现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尹秋时,她心中很欢喜。
    可欢喜之余,更多的还是惆怅。
    你不该来的,孟璟停止了流泪,说话时却仍带着哭腔,我发病后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你了。
    尹秋说:这是为何?
    孟璟没吭声。
    那你刚才还不让我走,尹秋笑着说,你这别扭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我们是好朋友,我照顾你便是应该的,你能为了我昼夜不休研制解药,我守你一夜又算得了什么?
    孟璟合上双眸,还是没说话。
    尹秋见她情绪稳定了些,便直起身来,说:好了,既然你已经醒过来,就得让徐长老看看你还有没有事,我去叫一叫他,你先等着。
    孟璟急忙又将眼睛睁开,拉住尹秋道:别,师父年事已高,昨晚想必也没睡好,我也是学医的,我知道自己已经无碍了,不要去吵醒他。
    尹秋端详她两眼:果真?可你这样子我不太放得下心。
    我没事,孟璟深呼吸一口气,搭着尹秋的肩坐了起来,你扶我去一个地方。
    尹秋意外道:现在?你才刚醒,身子也还虚着,你要去做什么?
    孟璟穿了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伸手去够衣架上的衣裳,说:去了你就知道。
    尹秋迟疑道:可你还病着,正是该静养的时候,怎么能胡乱走动?你先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否则我不会同意的。
    孟璟自顾自穿好了衣,又脚步虚浮地行到一侧就着冷水洗了脸。她脑子发晕,气息不平,却强撑着表现得很镇定,说:你不要拦我,我现在有一件十分想做的事,你若不肯与我同行,那我就自己去。
    尹秋岂会不拦他?两个人在房里争执起来,闹出了动静倒也没将隔壁的徐长老吵醒。这会儿时日尚早,问心峰的弟子们都还没起,孟璟扶着桌椅执意要出门,尹秋见拦她不住,又担心自己惹得孟璟再度发病,只得点了头。
    两人互相搀扶,推门下阶出了院子,离开了问心峰。尹秋一路上都在问询孟璟到底想做什么,但孟璟始终神色冷静,并不开口。直到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楼宇,尹秋才反应过来,问道:你大清早来刑堂,该不会是
    我来杀人。孟璟口吻平淡地说了这一句,便步履蹒跚地顺着小道拐进了刑堂大门。
    等会儿尹秋匆忙追上她,略有些情急道,你虚弱成这样,还杀什么人?快跟我回去!
    孟璟挥开尹秋的手,兀自拾阶而上,临进门时又侧身道:借你的匕首一用。她说完,也不等尹秋答应与否,自己就将逐冰取了过去。
    尹秋正要开口劝一劝,孟璟又回头道:你最好别进来,看了做噩梦我不负责。
    言罢便进了最里间的牢房入口,顺手还把门给关上了。
    很快,守在牢房里的几个弟子也都被孟璟赶了出来,尹秋与他们对视几眼,弟子们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是对孟璟大清早就来此的行径见怪不怪,冲尹秋颔首行礼后便都去了偏厅休息等候。
    尹秋数次想进去看看情况,但又始终没听见里头传来什么动静,便坐在石阶上思绪翻飞地等着。好在没过多久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尹秋回头一看,孟璟握着逐冰,正停在门口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她脸上都是血,衣襟和裙面也溅了不少血迹,只有手上滴着水,逐冰竟然是干净的。
    你尹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我用水清洗过,孟璟走到尹秋身边坐下,把逐冰还给了她,不脏。
    尹秋眉头紧锁,伸手接过逐冰,那不染血污的薄刃映着她凝重的脸,孟璟一声不吭地与她肩并肩席地而坐。远空的金辉破开云层投射下来,给院子里花红柳绿的植株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问过师叔,她说这人已经没有用处,是生是死全凭我做主,一阵寂静之后,孟璟把头靠在了尹秋肩上,轻声说,我给了他一个痛快,一剑捅穿了他的心。
    尹秋承受着她匀给自己的重量,一时间无话可说。
    我报仇了,孟璟如释重负般地笑起来,我终于报仇了。
    她笑着,却又流出了泪。
    尹秋叹道:孟璟
    你杀过人吗?孟璟偏头看着尹秋,问道,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尹秋五味杂陈,缓声道:回去罢。
    孟璟顺着她的肩滑下去,枕在了尹秋腿上,说:能跟我讲讲你和师叔的事吗?
    尹秋说:讲什么?
    孟璟说:什么都行,我从没喜欢过谁,也没有被谁真心喜欢过,我想听。
    尹秋垂眸瞧着她的侧脸,说:那就有的讲了,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孟璟笑道:那就说上三天三夜,我听着就是了。
    尹秋抬起头来,愈加浓烈的金光笼罩着两人,带来了春日里的暖意。她微忖片刻,便坐在这地方给孟璟讲起了和满江雪相识的所有历程,从开始到现在,她把能记得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了孟璟,没有保留。
    孟璟起初还会附和两句,或是问上一些话,可说着说着,她就没了回应,一动不动,也没有声音。尹秋倾身凑过去看了看她,孟璟两眼紧闭,脸色和她的裙子一样白。
    尹秋的心一瞬间狂跳起来,她盯着孟璟看了须臾,轻轻喊道:孟璟?
    孟璟没有回答。
    尹秋一瞬间如坠冰窟,又唤了孟璟两句,但也迟迟不见孟璟睁眼,亦不听她应答。尹秋狂跳不止的心又猛地一沉,几滴顺势滚落出来的眼泪砸在孟璟脸上,她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孟璟的颈侧。
    幸好,那地方还跳动着不太有力的脉搏,
    在偏厅等候了一阵的弟子们复又行了出来,见尹秋和孟璟坐在阶上,便入了牢房察看情况。未几,几个人便都神情惊骇地跑了出来,直直望向尹秋。
    别跟我讲,尹秋抱着孟璟,手指掐着她的衣料,我不想听。
    几个弟子面面相觑,问道:那这
    尹秋嘴唇发抖,把眼泪逼了回去,片刻后将孟璟抱了起来。
    她下了阶,走了两步才微不可闻道:埋了罢。
    第194章
    浮云稀稀落落地铺散在天际,浅金的薄光贯穿了整片枫林,早间的尘雾还没散,太阳就已攀上了峰顶。
    满江雪在屏风后更了衣,洗漱完毕后独自在殿中用着早点,弟子们在外头早早便练起了剑,一群人兴致昂扬,先从前院打到后院,又从后院打到林子里。满江雪搁筷时,他们又一窝蜂打了回来,个个又吵又闹,颇为尽兴。
    尹秋不在,但负责饭食的弟子还是照常送了碗她喜欢的红豆汤来,满江雪突发奇想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行到门边问道:小秋还没回来?
    弟子们纷纷停下,看着满江雪异口同声地说:没呢。
    满江雪嗯了一声,吩咐道:我要去一趟明光殿,她若回来了,你们便不要在此处打闹,让她好好休息。
    弟子们乖乖应下,将满江雪送出了院子才又接着切磋起来。
    季晚疏下了山,明光殿里头管事的人就只剩了白灵一个,满江雪到了地方没见着谢宜君,白灵说:今日太阳出来得早,估计是个好天气,掌门去后山的揽风亭办公了,我正要送些各大州城报上来的折子过去,师叔同我一起罢。
    满江雪点了头,没走两步却又忽然顿住,道:有件事忘了做,你先等一等,待我回来再一道去。
    白灵说:我先送过去可以吗?掌门等着要呢。
    满江雪略一思索,抬了抬下巴:不急,我很快就回来,你且坐一坐。
    白灵面露不解,有些不明白满江雪为何非要自己等她,但也没有多问,很听话地抱着一堆折子在桌边坐下了。果然,满江雪离去后不久便又赶了回来,白灵在前头给她带着路,许是见白灵手里的东西太多,满江雪还帮着她拿了不少。两人顺着山梯道上了后山,谢宜君一抬头便瞧见了她们,亲自出来迎接道:奇了,什么人闲来无事起这么早?
    满江雪入了凉亭,明显没打算帮着谢宜君处理公务,一进去就占了谢宜君的藤椅,躺下去才回道:小秋不在惊月峰,没人陪我说话,只能来找你了。
    白灵把东西堆在桌上,又将已经处理好的折子收拾起来,谢宜君让她泡了壶新茶,听到这话便笑道:怪道跑我这儿来了,宫里这些人属你最清闲,我这里忙作一团,你倒也抽空帮一帮我。
    满江雪闻着飘散过来的茶香,闭上眼睛假寐,问道:怎么想起到此处办公?
    这地方景致好,比闷在屋里强,谢宜君在桌前坐下,示意白灵回去,说,我十几年如一日都待在明光殿里,早就腻得慌了,偶尔出来透透气也好。
    山风拂过,还带着若有似无的冷雾,亭角飞翘,四面都挂了轻柔的纱幔。满江雪睁开眼,略略扫了一番周遭的景物,说:这里很好,从前师父也喜欢到这儿来。
    谢宜君说:是啊,这揽风亭还是师父亲自题的名,那时候她也不爱在明光殿里待,时常带着我们几个来这里吃茶练剑,别的弟子们都只有羡慕的份。
    作为掌门仅有的几个徒弟,当年满江雪等人在宫里不仅辈分高,年纪轻轻就成了师叔,还因着精湛的剑术备受弟子们追捧,是万众瞩目般的存在。
    满江雪与沈曼冬由于外形出众,又在剑术一道出类拔萃,无人可及,很早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并称云华双燕。温朝雨和谢宜君虽不及她们两人出色,却也并非寂寂无名之辈,亦是在那时的武林中叫得出名号的新秀。
    温朝雨性情洒脱,不拘小节,是彼时在宫里最为弟子们喜爱的师叔,她和谁都能说说笑笑两句,哪怕随便找个地方一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弟子们兴高采烈地围起来,她这人半点架子也没有。
    谢宜君功夫虽是垫底的,但那也只是在师姐妹四人当中的排名而已,实则放眼整个云华宫,她仍是属于有天赋的一类人,且还十分刻苦,勤于修炼。加上她又是掌门首徒,和叶芝兰一样是当时的宫门大师姐,上上下下的事宜都归她管,是以声望也不比谁低了去。
    这四人各有所长,虽性情迥异,却十分和谐,从未发生过什么争执,只有些小打小闹的口角,但也多为温朝雨惹出来的。温朝雨嘴上没个正经,喜爱言语捉弄人,她那些玩笑话满江雪根本懒得理会,沈曼冬则与她有来有往,唯有谢宜君动不动就被温朝雨说动气,但也有沈曼冬从中调解,缓和气氛。
    总的来说,她们几个感情不错,一向是别峰弟子们眼中的榜样。
    那一年师父决定挑个人册立为首席大弟子,便在三月里的一个朗朗晴日举办了一场论剑大赛。满江雪对此没有兴趣,听到这消息便与师父言明不会参赛,温朝雨那时还是听命于南宫悯的卧底,知道这事后自然也不会参加,况且她也清楚自己的实力,有沈曼冬在前头压着,首席大弟子怎么都没她的份。
    这么一来就只剩了沈曼冬与谢宜君两人,眼见满江雪和温朝雨都坐上了看台,谢宜君也不太想上场打了。她们四个人里,除了满江雪以外,没人能打得过沈曼冬,谢宜君也从未想过要当什么首席大弟子,是以也跟着温朝雨开了溜,躲去了台子后头。
    没成想师父见了论剑场外孤零零站着的沈曼冬,当场便发了通火,直把身边三个徒弟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们不思进取,毫无竞争之心,作为掌门之徒对待宫门大事却这般儿戏,简直不成体统。
    这其中,尤属谢宜君被训得最厉害,她是大师姐,本应给师妹们带个好头,不该如此畏战,师父说她还未开始便生了退避之心,坏了风气。
    三人当众挨了顿骂,满江雪面无表情,温朝雨嘻嘻哈哈,谢宜君则自惭形秽,又无地自容。无法,几个人只得又下了看台,与沈曼冬站到了一处。
    结果一路过关斩将打下来,打到最后的还是她们四个。
    这一场论剑赛迎来了最大的看点,四个人却心知肚明最终的赛果为何,正如平日里切磋的那般,谢宜君第一个就出了局,温朝雨紧随其后,满江雪与沈曼冬像模像样地打了一场,给了师父足够的体面,又叫弟子们看了个过瘾。到了最后关头,满江雪便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那般让了一招,沈曼冬挑了她的佩剑,踩着旗柱攀登而上,一举拔了旌旗,夺得桂冠,成了众望所归的首席大弟子,一时间风光无限,声名远播。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不屑于满江雪相让,即便打不过,也要求个奋力一战。但沈曼冬十分豁达,她知道满江雪不好虚名,也知道自己不一定就能胜过满江雪,所以她乐于成全。这个首席大弟子她当不当都没什么要紧,但只要满江雪能得偿所愿,沈曼冬怎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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