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大赛圆满落幕后,师徒几人回到明光殿开了个例会,师父该夸的夸,该骂的骂,谁也没落下。那天夜里,师父领着几个徒弟上了后山,摆了一桌家常便饭,还准许温朝雨喝了酒,席间其乐融融,谈笑风生,甚为轻松自在。
    饭毕,师父立在那年和煦的春风里,对着高空之上的月亮吟了几句诗,末了便要来笔墨落纸如飞地写了揽风亭三个大字。
    不揽明月揽春风,师父搁了笔,满目欣慰地看着四个得意门生道,此话何解?为师希望你们不要好高骛远,莫去肖想那等不切实际之物。明月不可得,春风年年有,江湖路远,需安分守己,脚踏实地。望你们四人相亲友爱,风雨同舟,只有肝胆相照,互相帮衬,才能走得更加长久,这云华宫,我也好放心交到你们手上。
    愿我百年之后,你们仍能时时如今日,牢记初心,携手同行,云华宫的未来,就靠你们几个了。
    兜兜转转,年月更替,一晃又是春日,揽风亭景物依旧,人却去的去,走的走。昔年把酒言欢的五个人,如今再也聚不全了,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晴朗日光挥洒下来,山间的薄雾散去,一并带走了当年的人和景。满江雪一语不发地靠在藤椅上,洁净如霜的白衣像轻柔腾升的烟云,与清风共舞。谢宜君手里的折子拿起又放下,牵动嘴角笑了笑,叹道:好端端的,提到师父就想起了诸多往事,未免叫人感怀。
    满江雪维持着沉默,没有接话,只是瞧着远空飞来的几只鸟雀。
    谢宜君看出她神色间含着思量之意,干脆推了公务稍作歇息,倒了两杯茶。谢宜君说:师父当年所言犹记于心,如今宫里却只剩了你我二人,曼冬若是做了对的选择,温朝雨若是也及时弃暗投明,今时今日,说不定便是另一番景象。
    满江雪直起身来,握着茶杯轻嗅了一下茶香,她视线低垂,看着杯中倒映着的自己,语气平淡道:我最后一次见师姐是如意门灭门当日,她顿了顿,饮尽那杯茶才接着道,那日我从南下回来,路上听闻消息匆匆赶去,在如意堂前见到了她。我要她从火里出来,但她不肯,还当着我的面步入了火海。我冲进去寻了她半晌无果,一直到大雨浇灭了流苍山的火,我也未再见过她。
    谢宜君皱起眉来,问道: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至今日我都想不明白,她到底为何要避而不见?
    满江雪搁下茶杯,轻声道:她什么也没说,言毕看向谢宜君,你在宫里比我离得近,你到时,她人在哪儿?
    谢宜君再度叹了口气,说道:那时紫薇教攻上如意门的消息传到宫里,师父命我和温朝雨带着弟子们赶去相助,可温朝雨当时就跑了,我找了一阵找不见她人,只得和师父先行上了路。等我们赶到之时,流苍山已经烧了起来,死了不少人,我和师父忙着击退紫薇教,就吩咐彼时已经与我相熟的芝兰去寻找曼冬的下落。但我那会儿怎么会知道芝兰是细作?她跟我说曼冬不知去向,也不见刚出世的尹秋在何处,我和师父分身乏术,顾不得其他,也只能信了这话。现在想来,芝兰岂会不知?她眼睁睁看着曼冬被人杀害,又和我们说了假话,十多年都过去了,我们如今才知曼冬在当时就已香消玉殒,若不是芝兰从中作梗,我和师父兴许还能救她一命,却是可惜
    那尹宣呢?满江雪又问,尹宣你又可曾见过?
    谢宜君道:他?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据说他被曼冬亲手刺了一剑,正中心口,南宫悯本想带他走,但他没答应,铁了心要去赴死。当时我和师父亲眼看见他自己往火里跳了去,后来暴雨熄灭了那场大火,如意门到处都是焦尸,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所以师父才发话让我们把所有尸体收殓到一处,埋在了如意门旧址后头的那片空地里。
    满江雪复又靠回了椅背,取下腰间的凝霜看了两眼,说:你既然亲眼看见了尹宣,那么他走进火中时,心口的剑还在不在?
    剑?谢宜君回忆起来,摇头道,这谁能记得?我那时是巴不得他快些去死,哪有心思注意他身上还有没有剑?
    听她这么说,满江雪又沉默下来。
    上次尹秋主动前往苍郡,南宫悯分明告诉她尹宣到死都没将剑拔|出来,这说明尹宣的尸体必然很好认,更不提逐冰本是师父的兵器,她老人家岂会不认得?可逐冰最终却是落在了梦无归手里,她让阿芙赶到姚定城的府衙大牢把逐冰给了尹秋,用这把剑叫尹秋和满江雪相信了沈曼冬或许尚在人世,经此才开始了之后的一切。
    由此可见,梦无归能拿到逐冰,必然是亲手从尹宣的尸体上取走的。
    但倘若她见到的尸体,并不是尹宣呢?
    你突然问尹宣做什么?瞧见满江雪眉头紧锁,兀自沉思,谢宜君道,他死了就死了,虽然替芝兰背了个通风报信的罪名,但他终归是为了报仇故意接近曼冬,没安好心,如意门的灭亡与他脱不了干系,这人也是死有余辜。
    满江雪回了点神,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何我们没有找到逐冰,却是叫梦无归拿了去。
    那天情况危急,场面混乱,尹宣到底死在了何处也没人知道,谢宜君说,她躲在暗处捡了条命,没有暴露自己,比我们先找到也很正常。话又说回来,曼冬不肯与你同行,执意孤身离去,她当时会不会是急着要去杀了尹宣?
    满江雪说:她要杀谁都不该避着我,很显然她是因为小秋被人带走,受了胁迫,逼不得已才故意走进了那座楼,为的就是拖着我,让我在楼里找她。
    而她在楼中苦苦搜寻之时,沈曼冬就已经在她无从得知的地方被人杀了。
    这样的对话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格外沉重,谢宜君抬起手来,张开五指在空中做了个揽风的动作。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嗓音低沉道:是祸躲不过,都是命中注定,一步错,步步错,任何抉择都有失有得。江雪,你虽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一直未能释怀,有些事早该放下,莫要叫它成了执念,对自己只有害而无益。师父把云华宫交到我手里,我便也像她那般将一生光景都倾注在了这片土地,我虽不如她将云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使其更加发扬光大,但也做到了力所能及,殚精竭虑。如今宫里也算能人辈出,后起之秀层出不穷,等晚疏到了能统领大局之时,我也当隐退山林,入那从未到过的红尘俗世来场了无牵挂的自在游历。
    她慢条斯理地说完这番话,对着满江雪微微一笑,叹息着道:我也累了。
    皓日当空,和风来来去去,留下的都是绵绵不尽的低语。石桌上的热茶蒸腾着寥寥雾气,谢宜君坐在那薄薄的雾里,绛紫袍服如同一团被风吹乱了的草灰余烬。她身处高位多年,面向众人时,始终似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风来她可挡,雨来她可蔽,她是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旗杆,谁都能倒,唯独她不能倒。
    可这一刻,满江雪隔着那层雾,看见了谢宜君鬓边不知何时染上的白霜,丝丝缕缕,缠绕交织,叫人不能忽视,亦无法当做不知。
    两人相对无言地沉寂多时,满江雪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掌心拨散了那阵茶雾,穿过噙着凉意的虚空搭去了谢宜君的手背。
    她眼里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笑起来的样子是不常有的明朗。
    满江雪说:要去观星台看看师父么?
    第195章
    经过年前的开坟寻剑,观星台早被挖掘成了一片狼藉,但那之后不久,负责修缮维护衣冠冢的弟子们就已将这里又重新整顿了一番,比之从前还要更加美观,可说是焕然一新。
    观星台不见花色,只有四季常青的云杉林立在周围,如一道天然的屏障把这里围拢起来。每每来此祭拜,满目苍绿,生机勃勃的杉树便减淡了不少坟冢透出来的凄清之意。
    满江雪行在前方,裙角擦过山道一侧的杂草,沾了些露水,她一路上都在把玩手里的凝霜,背对着谢宜君的脸沉静无波,看不出情绪。
    两个人在师父的墓碑前安安静静地站了许久。
    叫人拿香烛冥纸来,该有的礼数不能少了。满江雪说。
    谢宜君环顾四周,没看见哪里有随侍弟子。
    按理说她是掌门,只要她来此祭拜,就必会有弟子忙前忙后地张罗好一切。今日却是奇怪,不仅半个人影不见,来时路过的办事房里也不见谁出来招呼打点,仿佛人都不在。
    这地方清闲,怕是待久了便要擅离职守,躲起来偷懒,谢宜君说,你先等等,我亲自过去看看。
    满江雪嗯了一声,谢宜君便转身朝那办事房行去。推门一看,里头空空荡荡,无人值守,谢宜君走了两圈才见里间躺着个呼呼大睡的男弟子,看样子睡得很沉。
    谢宜君本想呵斥两句,但见那男弟子身侧搁了一个药碗,想着人兴许是病了,便也没出声。倒是那男弟子像是听到了动静,忽然惊醒过来,急忙起身道:见过掌门!还请掌门恕罪,弟子偶感风寒,方才实在难受才打起了瞌睡,望掌门谅解
    人都去哪儿了?谢宜君问道。
    师兄们去天音峰了,那男弟子恭敬道,锻剑阁缺人手,咱们这儿素日都没什么事,是以时常被天音峰的管事师姐叫过去帮忙,我因着风寒留了下来,掌门有事就吩咐我来罢。
    不必惶恐,谢宜君和颜悦色道,取些香烛冥纸来便好。
    那弟子点头应下,立即行到置物架前依言照做,谢宜君在书案前坐下,随手翻了翻上头的记事册子,那男弟子见状便拉开抽屉找了本账簿给她,说道:正好掌门亲自来了,有个事得跟您汇报一下,这次修缮观星台所花费的银子还没批下来,请掌门过过目。
    谢宜君看了两眼,说:宫里各处都拨了备用银两,你们这里该是也没落下。
    是这么回事,那男弟子回道,之前的备用银两其实都使得差不多了,这一次的修缮正巧碰上叶师姐出了事,我们这里便没人搭理,都是师兄弟们先拿自己的月俸补贴上的。如今叶师姐没了,季师姐又才刚上任,白灵师姐更是不必提,她近来事情多,哪里顾得上我们这儿?弟子本不该把这样的琐事说给掌门听,只是弟子们身无分文,马上又是月初,家里人都等着我们把银子寄回去准备春耕呢。
    谢宜君了然,道:好,我叫人来把这账目算一算,该补给你们的一分都不会少,放心罢。
    那男弟子喜笑颜开,见谢宜君言辞温和,便又与她闲话道:掌门公务如此繁忙,却也经常惦记着来祭拜师祖们,您近几个月来了好些次了罢?去年冬日里又特意命我们将衣冠冢修缮过好几回,师祖们在天之灵,见了也该会欢喜,必会更加护佑咱们云华。
    没你说的这么夸张,去年入冬到今日我统共也就来祭拜过两次,谢宜君觉得这小辈倒是会说话,便与他多聊了几句,再说修缮衣冠冢,那也是芝兰在安排,我成日忙里忙外,倒是无暇顾及此处,你这话我多少受之有愧了。
    那男弟子笑道:怎么就受之有愧?弟子尚且记得去年寒冬时,惊月峰的暗卫师兄们也来此翻修过衣冠冢,那会儿师叔下了山,想来应是掌门您发的话,其实哪有这必要?我们这儿既是专门看护观星台的,有什么活儿就该我们几个自己着手,掌门以后直接使唤我们便是,领了月俸就该做好本职,若让别的弟子代劳,我们可过意不去。
    谢宜君听了他这话,眉头一皱,问道:惊月峰的暗卫弟子来这里翻修过衣冠冢?具体什么时候的事?
    那男弟子意外道:掌门不知?说罢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正是姚定城那批难民出事的时候,那阵子师叔和尹师姐接了梦堂主的请柬,要赶去魏城参加机关大会呢。
    谢宜君稍稍后仰,靠去了椅背,沉吟道:当时难民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为着云华宫在江湖上急剧下滑的名声愁得觉也睡不着,哪来的心思让人修什么观星台?她瞧着那男弟子,又问,你们亲眼看见的?那几个暗卫弟子可有说过是奉了谁的命令?
    那男弟子像是没想到谢宜君居然不清楚这事,惊疑不定道:是一个师兄半夜起来上茅房看见的,但也只是凑巧看见他们带着铁铲离开,并没当回事。我们第二天听闻后便去看了看衣冠冢,发现那地方的积雪都被清理得很干净,是特地翻修过。虽然不知暗卫师兄们为何要半夜去翻修,但弟子们想着他们也算是好心,倒是把我们该干的活儿给干了。当时师叔不在,能调动暗卫弟子的不就只有掌门了么?怎么您倒像是一点也不知道?
    谢宜君听他如是说来,神色微变,将手里的账簿一丢,赶紧原路返回匆匆行到了满江雪跟前,问道:暗卫弟子去年半夜来此翻修过衣冠冢,这事你知不知道?
    满江雪端详她片刻,蹙眉道:暗卫弟子?
    我方才听办事房的弟子提起,说他们是在你和尹秋前往魏城的那段时日来的,谢宜君面有恼色,这事没人往上报,我也没听到消息,如今想来,他们必是在当时就将圣剑移走了!
    满江雪静了须臾,沉声道:这事我没听说。
    谢宜君一拂袖,来回踱着步子,压着火气道:便是那时听说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圣剑就在宫里,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们提前将圣剑转移了地方,为的就是防止将来会被我们得知。芝兰死后我还曾想过会否是她说了谎,其实圣剑根本不在观星台,眼下才知她所言为真,但也早早就错失了先机好一个未雨绸缪,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满江雪示意她稍安勿躁,说:那也没什么,左右圣剑都已被移走,这事除了能证明我们之前的猜想以外,对揪出那人并无半分作用。
    谢宜君眸光一转,看向满江雪道:你知道方才那弟子还说了什么?
    满江雪目露探询。
    你人不在宫里,能够调动暗卫弟子的人就只有我,谁听了都得这般想,谢宜君一声冷笑,好得很,怀薇与芝兰都间接当过替罪羊,这回那人是要直接冲着我来了。
    满江雪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凝霜,指腹在那锋利的薄刃上轻轻抚摸着。满江雪说:表面上看是如此,但细想之下,能够调动暗卫弟子其实与谁的身份无关,并非是我与你才能使唤得动他们。即便那人在宫里默默无闻,哪怕他是个负责洒扫烧水的人,既然他能组建暗卫弟子,就能下达命令,叫他们听命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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