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胜常。”傅小姐走到他跟前,蹲了一礼,婉然而坚定。
    “二位仔细脚下。”麴尘送兄妹俩上了马车,对傅小姐笑了笑:“得了空常来玩。”又向傅横舟道:“侯爷也请多保重,毕竟,您才是府里的主心骨啊。”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宝珠合上书,犹是有些记挂。
    一个女孩儿又能在娘家待几年呢?傅横舟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若真不再娶妻了,难道指望玉壶一个妾室带着小姑去外面交际吗?到时候,又能为她物色个怎样的人家呢?
    皇帝见她愁眉不展,便有些含酸,不肯明言,只慢慢地剥着葡萄,一枚枚地喂到她嘴里。
    宝珠被他扰乱了思绪,也就按下不提了,转首冲他展颜道:“这回的葡萄好甜!您尝了吗?”
    “是吗?”皇帝一挑眉:“我尝得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宝珠失笑,倾身洗了手,从玻璃树杈上摘一颗葡萄来,剥了皮,擎到皇帝跟前。
    皇帝吃了,又自觉地将盛清水的莲瓣绿玉缸挪得离宝珠近些,便于她再浣手。
    “这回甜吗?”
    皇帝总算肯露出一分笑意:“甜。”
    可那点酸劲儿还没祛尽,皇帝道:“你别想着别人的妹子,也抽空想想咱们的妹子。”
    宝珠偏过头来:“长公主?”
    “明日咱们去善世院的晾经会,我想把九儿也带上。”
    宝珠自然没有异议。点了点头,又不禁慨叹一回:“一年四季,长公主也只有夏日里身子好些。”话头一转,终究没忍住好奇:“那个玄赜会在吗?”
    皇帝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言而喻。
    次日皇帝下了朝,返来时宝珠尚在梳妆。
    宝珠见着他,赧然一笑:“近来惰怠惯了,难得打扮一回,竟懒散得很。”
    皇帝但笑不语。宝珠又见他身后跟着名内侍,却不是小篆,再仔细瞧,连忙站起身来去拉:“长公主!”
    长公主穿着身内侍的衣裳,举手投足间却还是姑娘家情态,含羞带臊地与宝珠拉着手,道:“皇兄说,这模样才方便跟着他出宫。”
    宝珠听着乜了皇帝一眼,又向长公主道:“既然已经出来了,这会儿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来得及。”
    麴尘适时道:“夫人有一件海天霞里衣,配着天青竹绿的罗衫,都是没穿过的。裁的时候还不知道有孕,如今长公主穿着倒合适。”
    宝珠不禁撇一撇嘴:“变着法儿地说我胖了。”又向皇帝道:“您请到别处坐一会儿吧,叫人为您寻些消遣来,咱们这儿可得有一阵呢。”
    皇帝只得走开了。宝珠待人取了衣裙来,长公主换上,果然是“瑟瑟波纹衬海霞”,宝珠连声赞叹起来,把长公主闹了个大红脸儿。
    “好啦好啦,咱们来梳头吧?”宝珠按着她坐在镜子前,把首饰匣全打开来,一面和她商议:“梳个什么发式?”
    “梳简单些的吧。”长公主在镜子里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有点自惭形秽的灰心:“去听讲经还打扮得花哨,会被人议论的。”
    她比自己美:她的脸庞粉润如杏花,她的眼睛里有熠熠的光。
    而自己,是多么孱弱,炎炎六月,嘴唇依旧苍白。
    再抬眼,就见梳头的姑姑依她所言,挽了双螺髻,宝珠在旁瞧了瞧,又为她簪上一对蜻蜓簪儿:“衣裳已经很娇美了,确实不宜再戴满头珠玉,这样就很俏皮。”端详片刻,很是满意。
    长公主顿时为自己之前那片刻的嫉妒感到羞愧。
    她不知道,她的神情在宝珠眼里根本一览无余。
    要去见心上人的姑娘,都会这样患得患失吧?
    宝珠怎会不懂她的心情?
    长公主一向是乖顺的姑娘,今日出来,不知道要鼓起多大的勇气。
    善世院后山有一片连翘。这是能清热解毒的果实,附近的百姓们常来采摘,僧官们从不阻拦。
    唯独今日,后山被严严实实地把守进来,任何人都不得在周遭徘徊。
    大雄宝殿里的讲经仪式由玄赜主持,而大禅师则在后山禅房里单独招待贵客。
    “这儿景致真好。”禅师奉上茶果后便退下了,宝珠取下帷帽,立在窗前,便可望见那一片翠浓黄疏,连翘花尚未全谢,零星的也很可爱。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皇帝神色怡然,两人牵着手慢慢在林间走着,宝珠却不如他心安。
    “有人跟着她呢,不必怕什么。”随手将一簇灿黄的连翘戴在宝珠发间,旋即又立刻取下来掷开了:“这是性寒的东西,不能挨着你。”
    宝珠哭笑不得:“人家在枝头上生得好好的,被你摘了还罢,又这么白扔掉。”
    越说越觉得心里不踏实得很:“那个玄赜,您预备待他怎样呢?”
    “还俗,赐婚。”皇帝不觉得这有何难:“我听过他讲经,是个头脑敏捷、口齿清晰的,别的嘛,又不要求他惊才绝艳,能够陪着九儿赏月赏花、吟诗猜谜,也就足够了。”
    大殿前的鼎盛香火飘不到此地来,但皇帝的面孔却像蒙了一层薄雾:“九儿的身子骨,你向来是知道的…母后虽然不大乐意,但乔太妃私下派掌事宫人来见过我,只要九儿愿意,她是绝无二话的。”
    可怜这慈母之心。宝珠鼻子一酸,别过脸欲取丝帕掩面,却不防瞥见长公主正往这头走来,身边一个服侍的人也没有,瑟瑟然的纤娜,如花期将过的连翘花。
    她发觉了皇帝与宝珠,脸上便露出笑容来:“讲经结束了。他要去别处游学了。”
    第99章 .九十九菩提愿心
    “不识抬举!”
    送长公主回宫的路上,三人都不再提起此事,宝珠又特意叫停车,命人从路边买了个糖猴儿给长公主,方才换得她勉强一笑。
    她是体察人意的姑娘,从来不叫旁人的好意落空。
    等回了国公府,皇帝脸上立即不是颜色起来,恨不得叫羽卫去把那玄赜抓来拷打一顿。
    宝珠连声拦下了,让众人且退出去,劝皇帝道:“姑娘家自矜,再是心仪的男子,难道会这么随口剖白心迹不成?我看即便是说上了话儿,至多也就是几句寒暄罢了。”
    于是叫麴尘过来一问,在大雄宝殿听讲经时,是她陪在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与禅师谈了几句佛理,又问禅师,中秋节是否会进宫主持佛事。”麴尘躬身垂首,一五一十将那两人相处的情形道来:“禅师便说,宫里面没有这样的旧例,且他不日就要离京了,到时候宫中若有驱使,自然还有其他师兄弟与大禅师同往。”
    仅此而已。
    麴尘没有说,禅师待公主的态度,与对待别的香客并无两样,在他眼里,公主与庶民、少女与老妪,都没有什么不同。这不过是在她看来而已。
    若皇爷愿意成全长公主,自然有的是法子。
    皇帝沉吟片刻,道:“派人去知会大禅师一声,明日一早,让玄赜到国公府来讲经。”
    九儿不能出口的话,他可以挑明了同那僧人说。
    宝珠瞧了他一眼,劝道:“出家人讲的是众生平等,您可别拿身份压他。强扭的瓜不甜,万一是可以两厢欢喜的好事,别被咱们弄巧成拙了,将来平白给他俩添些隔膜。”话虽如此,但自己说着也不确信,声音倒渐渐地低下去了。
    皇帝一笑:“我省得。”又意有所指:“这种水滴石穿的功夫,谁还能比得过我?”
    宝珠朝他一睨,不言语了。
    皇帝见状不好,连忙过来做小伏低:“恼了?”笑着拿下巴去蹭宝珠的耳朵:“你发没发觉,自从有了身孕,有人的脾气见长了。”
    “真个?”宝珠其实也没真生气,嫌他胡茬扎着自己了,一面把他往远里推,一面自省道:“好像性子是变急躁了些,我还以为单是天热的缘故呢。”
    皇帝往后仰靠着,明知宝珠怕痒,还非得抓着她的手,继续在自己下巴上蹭:“脾气大点儿才好。宁肯你朝我撒火,也别憋在心里不言声儿。”
    “谁敢朝您撒火?”宝珠不依:“这是第二遭诬赖我了。”
    皇帝奇道:“这是怎么算的?一来就是第二遭么?”
    第一遭,就是说她从前心里没他。
    宝珠不由得有些灰心:自己爱这个人,所以纠结抗拒了那样久,终归是不忍看到他神伤,才有了今天;那个玄赜呢?他在意长公主吗?
    次日玄赜来,宝珠便坐在纱橱后,看他在皇帝面前如何应对。
    虽然人不可貌相,但宝珠观这年轻的僧人,菩萨一样的唇,弥勒似的双耳,眉目慈悲而平和。
    这样的人,该怎样拉回红尘中来?
    玄赜立在地心,双手合十,向皇帝一礼,道:“陛下昨日不曾告知,传小僧来是讲何经书。”
    “不忙。”皇帝略一抬手:“你且坐。”
    玄赜便在蒲团上禅坐下来。皇帝又道:“朕听闻你五岁出家,十五岁受戒,为你摩顶者乃是湛明高僧。”
    玄赜答是,“那正是小僧的恩师。”
    “湛明信奉的是大乘教,你受的是菩萨戒吗?”皇帝来了兴致:“你们的戒律,都有些什么?”
    玄赜娓娓道:“戒学有三:一、摄律仪戒,正远离所应离法;二、摄善法戒,正证应修证法;三、饶益有情戒,正利乐于一切之有情。”
    又想到皇帝非佛门中人,进而解释说:“即持律仪、修善法、度众生。菩萨戒为诸佛之本源,菩萨之根本,诸佛子之根本。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便是菩提愿心。凡发菩提心者,不论出家在家,皆可受持此戒。”
    皇帝并非参禅的内行,却是诡辩的高手。玄赜一番律仪、善法,他都听得一知半解,唯独“度众生”三个字被他牢牢摄住了,觉得大有文章可做。
    “度一切众生,无一众生不度,是这样说的吧?”皇帝问道。
    “然。”玄赜目光澹然:“以一切善法、资财、神通等利益众生,方为饶益有情。”
    皇帝抚掌大笑起来:“玄赜啊,如今就有一个供你度有情的机缘,既无须你动用资财,亦不劳你施展神通——朕有一亲妹,年貌都与你相当,朕预备让你还俗,做朕的妹夫。”
    玄赜有一瞬的愕然,随即微笑着轻轻摇头:“陛下见谅,小僧并无还俗的打算。”
    皇帝也不恼怒,道:“那你现在可以好好考虑一番。”
    玄赜依他所言,思索片刻,道:“小僧心意已决。”
    皇帝纳罕起来:“玄赜,是你自己说,菩提愿心,不分出家在家。难道你就是这等心口不一之人吗?”
    玄赜略觉无奈:“陛下,小僧愿度长公主于苦难,却不堪为长公主之良配。出家在家,于小僧而言并无不同。敢问,于长公主而言呢?”
    纱橱后忽然传出依稀轻嗽之声,皇帝本已沉下了脸,听见这一声,只得暂且打住,起身往那厢走去。
    宝珠立在纱幔间,忙不迭地将他拉进去,走到远些的地方去,问:“这就是您说的水滴石穿?”
    皇帝一笑:“该水滴石穿的不是我,我是做恶人的。”
    他安抚地拉了拉宝珠的手,让她只管安坐,又问:“点心够不够,再让人做些别的来?”
    真让她听戏来啦?宝珠没好气地推他出去:“您别逼着人家。”
    皇帝甫一出来,便又重新板起了脸:“玄赜,朕同你说的话,即为圣旨。难道你以为你身在方外,便可以抗旨吗?”
    “小僧不敢。”这一点玄赜倒很拎得清:“善世院统领僧侣,大禅师蒙陛下封职。方外之人一样是肉'体凡胎,理应谨从国法律令。”
    皇帝哼了一声:“你明白最好。”当即下了令,将府中西南角竹林深处的自可留馆收拾出来,供玄赜居住,蓄发还俗,无旨不得踏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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