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内,书生跪地哭诉。
    他名叫凌虓,是江南凌州一普通寒门,今次入京乃为求得功名,不负十年钻研圣贤书。
    赶考书生素有切磋学识之风,故而常在会考日之前,于入住客栈内设下诗词赋比应答。不少人在这其中挣得一些薄名,成了考试中举的大热门,而这些大热门也常有当选之人,在考生之中流传出一段佳话。然而今年却大有不同。
    前两日等到放榜,从头看到尾,诸多盛名在身的饱学之士纷纷落榜,连中两元的大才子方知行都不在那名单之上,高举榜眼者却是素以纨绔劣性号称的齐国公府叁公子齐朗。
    不仅如此,前十五名中还有两位同样以顽劣着称的世家公子。其中一位甚至在客栈对诗的比试中,仅应答七言便出了四五个错字。一句下来根本就入不了众人之眼,又何来足以傍身的才情?
    众书生不愿相信是这样的人取得功名,皆怀疑其中有异。他此番报官,便是作为那书生的代表而来,不为其他,单为公平二字。
    黄庆心下了然。
    旁的两位他是不清楚,可那齐叁公子玩物丧志,热衷于青楼赌坊,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只是无人见识过他的才学,齐国公又是个爱好书画之人,子承父业乃是自然,他们便只当齐朗满腹经纶是不彰显于外了。
    黄庆有些疑虑,当堂就轻喝:“手无证据便质疑科举公平,甚至矛头直指齐国公府,你可知其中利害?”
    那书生不卑不亢,迎上他的怒目,掷地有声道。
    “大人!我等布衣平民,求学笃笃,吃尽了那寒窗苦。不怕名落孙山惹人笑,就怕这孙山不该我去却让我去!”
    他捶胸怒吼,声音沉闷却敲打在每个人心上。
    门外之人愈来愈多,许多还未返乡的学子也都聚集于前。
    堂下这布衣回首望过,遽然挺胸抬头,眼中血泪交愤,握拳道:“从来都知官场似海深,却没想过满腔热血满腹经纶,拗不过人家一双雪花银镶嵌的遮天之手!”说完,他自己提出建议:“草民深知兹事体大,不愿叫大人为难。状告齐国公府,乃为以下犯上,草民自愿领罚刑杖叁十大板,只求大人立案审查。”
    黄庆没想过去惩罚他,他倒是自己提出来领罚,一下便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查了,真有蹊跷,那这凌虓便是以一人血肉慨天下之怒,若是没蹊跷,那挨了板子,也不至于招来世家怨恨。所有的人情过错一并落在查案之人身上,黄庆直叹,这小子确实有些心机。
    这毫不给官家留情面的做法,也不知怎么想出来的!
    黄庆拍板叫众人退下,涉事之人位高权重,科举又事关国本,他不好轻举妄动,只好先将此人拿下,安置于府中。
    事情闹大的好处是,普通人难以将其压下。
    黄庆骑虎难下,凌虓只是猜测,证据全无。他能想到的便是去复核那试卷与笔迹,然而兹事体大,得不到圣允,他也不敢轻易动手,只能按照流程先行上报,其次,便是私下里查问一些关于这叁名世家,尤其是榜眼郎齐朗的相关事迹。
    世家才子的消息最容易打听,不出半日便收集了一箩,大多都是些传来传去的风流韵事。百姓又最是喜欢看热闹,言语之间不禁涂抹上几点色彩,关于这齐朗的故事就更加艳丽了些。
    黄庆对这那一本两本的民间轶闻,一筹莫展。
    城中关注此事的人众多,烦忧的不止黄庆一人。除却那惹祸上身的叁位世家,班媱生怕此事与傅九渊有关,也在四处打听着,不敢懈怠。
    历朝历代皆有科举作弊之风,数来数去不过也就叁种方法。
    一是贿赂考官等。
    从中获得考题或是阅卷流程中使个手段,好在最后的卷面上拿个不错的成绩。
    二是携带小抄经书之类。
    不过由于题目范围不知,应答要求不知,少有能压中者。真要是给猜中了,那边纯属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求取功名也不必,干脆做个押题先生得了。
    叁呢,便是请个代考枪手。从头到尾替人参考,不容易露。
    只是这有才学之人不屑于行此勾当,而无才学之人又干不来这个活儿,故而好枪手也是难找。便是找着了一个合适的,替齐朗这样招人耳目的世家大族去考试,也容易被揭穿。
    想来想去,大约还是第一种法子最为保密也最为稳妥。
    齐国公府立业多年,接触个试题考官本就不难,只是这一作弊就作到榜眼去,实在有些过分了。班媱思忖着,直觉这齐朗真是个傻子。
    在这澹京,她人生地也不算熟,走动得最多的地方,便是青楼赌馆。想来他们这些有钱有闲的人,怕是都喜欢去这样的地方。
    她白日混迹在银水坊,夜里便教坊司和关雎阁来回地跑。来去之间,倒也确实摸到些边边角角。
    教坊司里有个擅古筝的姑娘名叫清歌,因为话少又冷淡,常有贵人叙事时喜欢找她在旁边抚奏。上月她生病生得蹊跷,班媱闲来帮她带了几回上好的药包,竟然不知不觉之间就熟络起来。
    前日清歌在服侍齐国公府次子时,无意间听见他说自家小弟开窍高中之事。语气之间尽是不屑,似乎对小弟喜事感到不快。
    班媱不觉奇怪,兄弟阋墙不算什么稀奇事,更何况是在世家?那齐国公府次子乃为妾室所生,与齐朗本就不是同出,有所怨怼记恨更是正常。
    清歌也道却是如此,因而他们闲聊时她没多在意,临了准备离开,却忽地听见他谈到一个名字,具体叫什么清歌记不清了,只知道应当是关雎阁里有名的姑娘。
    班媱有些困惑,不日便去了关雎阁里找玉珠。
    玉珠名气见长,一头的贵客处理好之后,赶紧就来见这边的班媱。
    她入座就道:“还以为公子早把我给忘了呢!”她惯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其实开心得紧。那些臭男人浑身酒气,哪有班媱这样香软又会哄人呢!
    班媱挪挪位子,就央求:“真对不住!我的好姐姐!如今来,是有事情想要问问你。”
    她没多盘桓,叁两句便切中要点,问她齐朗可是在这关雎阁的常客。
    玉珠笑笑:“公子问这个做什么?”
    班媱不愿多说,只承诺下回给她送个好看的琴头,很快就哄住玉珠。
    玉珠很快就放弃纠缠,捻着指头回忆道:“嗯,常客嘛,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哦?怎么说?”班媱托腮。
    “公子也知道,我呢其实就是个新来的。对这儿的客人名单也不是多熟悉,不过啊,琵琶弹得不错,也受得妈妈器重。那日我依照妈妈吩咐,去叁楼的上等雅间里侍候客人,正巧就撞见那位齐叁公子从小道那边过来。”
    “小道?”
    “对,小道,妈妈专门留出来给某些客人用的。你说呀,逛窑子还走那常人不走的小道,不是道貌岸然,便是有别的原因不能走。因为是去的叁楼雅间,我们同路一小段,我看着他进了房,便没有再管了。”她盈盈一笑,“毕竟,这贵人的事儿有多少门道多少讲究,我也管不着,公子你说是么?”
    班媱轻嗯一声:“那他去的是谁的房间?”
    “叁楼最好又最清净的位置,自然是头牌的位置。”玉珠笑得轻巧。
    “瑶琴?你的意思是,那日你说的瑶琴的固定大主顾,是齐朗?”
    玉珠晃晃身子,抿着嘴,俏丽得很:“我可没说!我说的是,瑶琴姐姐有个大主顾,和齐叁公子曾经去过瑶琴姐姐那儿。”
    她刻意撇清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班媱也懒得跟她掰扯。齐朗是瑶琴的主顾这件事,倒也没有多么意外,说来说去,也扯不上那科举舞弊,顶多算得上一段旁注。
    然而,玉珠的下一句就让她有些意外了。
    她微微俯在班媱耳侧,神秘得很,轻轻就吹来一口气:“公子啊,你可知,瑶琴姐姐,昨日刚刚投井亡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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