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司景行又是抽了什么风,但见那树枝没有分毫停滞的趋势,仿佛不破开她喉咙便誓不罢休,仓促之下她也只能狼狈后退。
    他剑意未收,一击不中,便陡然转势,那根平平无奇的小树枝似是裹了万钧之力横扫而过——苏漾旋即后仰,一脚钉在原地保持平衡,另条腿屈起猛然踢向树枝,同时借着这微弱的喘息之间,拔出腰侧悬着的长剑。
    她甚至没有碰到树枝。司景行出手极快,一招一式间有种不成章法的散漫感,似是完全没有成型的剑法,每一剑皆是随意而出,在半空中兴许就改了主意,换了方向攻来。
    苏漾习惯了正道修士间一套套成熟的剑法,一时摸不准他这样的路数,本就仓促迎战,过了几招更是捉襟见肘,一时闪躲不及,连发带都被挑断,一头青丝滑落肩侧,甚至有几缕被削断的飘落在地。
    司景行甚至背过去一只手,只单手执着小树枝,虽是步步杀招,却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大的动作。他没用半分灵力,也没调动邪气,就连那根树枝,也就只是根一不留神便能被她手中利刃削断的普通树枝。可饶是如此,也能逼得她一身狼狈,步步沦陷。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苏漾被他耗得力竭,短暂退开,拄着剑急促喘息了一会儿。
    司景行转了转手中丝毫未损的树枝,轻笑了一声,“这就不行了?”
    “你太弱了,这条命既然是我的,总得教你保得住。”
    苏漾闻言抬眼,慢慢站直了身,反手横剑身前,转了一圈脖颈,周身战意沸腾不歇,“谁说不行了?”
    她提剑再上时,不知不觉间便弃了过往数年习得的一招一式的剑招,学着司景行的样子,手中剑意瞬息万变随兴而至,诡谲莫测。
    司景行见今日已差不多了,便将手中树枝随意在身前一挡——刚好对上她剑尖,树枝脆声断作两半,可她剑势未收,直直冲他咽喉而来。
    司景行笑着叹了一声,松手扔掉手中那半截树枝,抬指用两指捏住她倏而已至的剑尖。
    剑尖离他喉咙,不过一寸。
    他原以为苏漾会抽剑脱身,亦或是拼尽全力将剑往前推,手上便多用了两分力——可她没有。
    她想都没想便松开手中剑柄,只抬手在剑柄上往下一压,借了道力,整个人腾空翻到司景行身后,电光火石间抬手,要用小臂勒住他咽喉。
    可他身量本就比她高出不少,她踮起脚做这动作时,便像是自身后环住了他脖颈。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往身前一拽——却在她摔到地上斜躺着的那把长剑上之前,及时接住了她。
    苏漾被他打横抱在怀里,一时有些茫然。
    她心仍跳得剧烈,体力透支之下,不由自主便扶住他肩头,低低喘息着。
    她近乎是贴在他身前,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衣裳传到他的胸膛,似是隐隐也牵动了他的心跳。
    司景行垂眸看她,过了半晌才慢条斯理道:“这几日我出去一趟。你在魔宫安生待着,不出魔宫范围,便无人能伤你。”
    苏漾抬眼,知道他这是敲打她不要去自寻死路的意思,便佯装乖觉应了一声“嗯”。她心里盘算着如何借机联系清心宗,问清楚大师兄当初到底来东都山是所为何事,下意识便环住了司景行,一时竟忘了自己还挂在他身上,是以也未曾注意到他就这般抱着她一路走了回去。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魔宫中人,不过是碍于司景行积威甚重,底下人不敢有半句妄议,只规矩俯下身子,佯装不见。
    司景行是半夜里走的。
    她半夜里半梦半醒地翻身之间,突然觉得身后空落落的,人便醒过来。锦衾被好好盖在她身上,身侧人却不见踪影。
    苏漾在心中欢呼了一声,也不再浪费时间,径直从榻上起身。她写好字条,折成纸鹤状,趁着夜色溜出魔宫,去到前些日子她摸清楚的东都山结界处,借司景行那滴精血融开一小圈结界,将纸鹤放出——若是她亲自回宗门,未免动静太大,去的这一路上无人替她遮掩,若是被司景行察觉,还不定他能做出什么来。
    她估摸着纸鹤的速度,该是明日便能收到回信。
    可就这日一大早,便有一只纸鹤歪歪扭扭地飞到寝殿外,碍于寝殿外那层区别于他处的结界始终不敢进去,只来回徘徊着,拼命扇动用纸叠起的那两只翅膀。
    苏漾察觉外头动静,甫一踏出来,便见那只纸鹤急急冲到她面前。
    她伸出手掌,纸鹤乖巧落入她掌心,顷刻间便自动展平成一张字条:司景行欲攻清心宗,速归。
    苏漾一怔。
    司景行若是要对付清心宗,上回来清心宗带她走的时候,那样大的阵势,不就该出手了?
    可……她又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字条,不觉已将一角攥皱。
    可他是司景行,他要做什么,哪需要什么合情合理的缘由?
    上回是玉成宗,宗门上下,除却侥幸当时不在宗门中的,无一活口。
    那这回呢?
    苏漾深吸了一口气,捏了个火诀将字条燃尽,当即便从魔宫出去,去到东都山结界,融开一道可供一人通过的口子,钻了出去。
    她御剑而起,直直冲清心宗的方向而去。
    只是行到半途,她眼前忽而一阵阵发黑,意识不受控制地涣散开,足下踏着的长剑也东歪西拐,向下坠去。
    意识逐渐丧失前,一个念头骤然闪过她脑海。
    那只纸鹤上,附了针对修士的迷药——不调动灵力时,便与寻常无异,只消开始动用灵力,药性便会渐渐上来。
    她的纸鹤还未传回清心宗,什么司景行要攻清心宗的消息,该是故意诓她从东都山出来的。
    若是魔修,诓她出魔宫,在东都山随便什么地方对付她都罢了。要诱她出东都山的,必然是不便随意进出东都山的,那便只能是正道修士。
    苏漾眼前彻底黑下去。
    第36章
    “抓了她真的会有用?”
    “那还能有假?那姓秦的说了,魔君护她跟护眼珠子似的。”
    “他人呢?那姓秦的怎么自己不来?玉成宗虽出了变故,但好歹也是名门正派,就算只留下他一个,也是师出有名。不比咱们,皆是散修,清心宗护短,若是找上门来……怕是不好交代。”
    “找?找什么?清心宗出了这样的弟子,本就该被千夫所指,又有何脸面来找我们?何况,等到阵法开启,事成之后,就算杀不了魔君,能重创他一回,挫一挫魔修的气焰,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什么珍宝灵脉,可不得是随着我们挑?”
    苏漾头疼欲裂,聒噪的谈话声闯进她耳中,她缓了一会儿方听明白他们话中意思——秦柯确实从东都山好端端地出来了,甚至联系了一众散修,将她诱来做饵,引司景行入阵。
    她明白他们欲杀司景行之心,可这场局却是漏洞百出——司景行昨夜里刚离开魔宫,去向不明,但总之不会是一两日便回得来的,何况……即便他会寻来这里,她也并不认为他会为自己而犯险。
    有些不同是有些不同,但她自己掂量着,这点不同还不足以叫他心甘情愿地因她入阵。
    若是这点不同便足够他主动送上门来,那她还何必费心去想法子杀他?
    再说,她是见识过司景行的能耐的,区区阵法,根本不可能取他性命。
    苏漾终于攒了些气力睁开双眼,不过微微一动,便传来铁索相碰的清脆声响。她闻声低头去看,只见一条有手臂粗细的铁链拴在她脚踝,另一头深埋地下,铁链上隐隐有光华流转,该是用了符咒缚上,寻常挣不脱。
    她两手被反绑在身后石柱上,用的亦是同样的铁链子。
    苏漾试着挣了挣,只觉铁链绑得更紧了一些,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索性停下来。背后的石柱冰凉,上头有什么纹路,硌得背疼。她被下了禁言咒,一个完整的字节都发不出。地上用血红朱墨绘着阵法,画法儿晦涩又复杂,她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阵。
    她这边弄出了动静,不远处那十数个散修注意到,一时齐齐看向她。为首一个率先笑起来,“醒得还挺早。”
    他走到她身前,用剑柄拍了拍她的脸,“魔君那般疼你,竟没给你转道?这一身正道灵力,在东都山那地界上,可不好过吧?”
    话音未落,他剑柄狠狠戳向她腹间,苏漾吃痛往后一缩,死死抵在背后石柱上。
    “不如我替你剜了这金丹?”
    她身上灵力醇厚,又是自小按名门正派那一套一步一个脚印修行起来的,这样的金丹,若是被他们所用,可助人一日千里,可遇不可求。
    此言一出,余下几个散修亦齐刷刷看过来,似打量砧板鱼肉一般上下打量着她。
    苏漾骤然抬眼,正对上面前众人眼底贪婪之色。
    她原本还打算着,既是目的相同,又是同道中人,与其这般,不如好好谈一谈,互相合作。可眼下看来,他们与她,也并非是在同一条道上。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
    左不过她手上还有师父那条红绳,倘若她从中周旋不出,红绳护她断裂之际,师父亦感应得到她的位置。此处离清心宗该是不太远,她不会出什么大事。
    “且慢!先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法宝,免得待会染上血,就不好卖了。”
    闻言,她身前那人将她腰间乾坤袋扯下来,丢到后头。
    乾坤袋里的法器被倒出来,后头几人翻拣着,低低啐了一声,骂了一句,“果真有不少好东西!再仔细搜搜!”
    那把重重抵在她腹间的长剑出鞘,挑破她外裳,在她腰侧一划,再顺着向上一挑,她藏着的小乾坤袋便掉到地上。
    方才那只乾坤袋被扯下来时,苏漾眉头都没皱一下,此刻却瞳孔紧缩,一身冷汗涔涔而下——那乾坤袋里什么旁的都没有,只有最初到东都山那日,她从司景行手上讨回的属于大师兄的那只传音玉牌。
    她是一直贴身收在身上的。
    传音玉牌大师兄随身携带了许多年,那上面早便沾染上了他的气息——是她能寻到的,他遗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物件里,气息最浓最重的一样了。
    倘若他神魂尚在世间,借着传音玉牌上他的气息,等到集天时地利之时,便可为他招魂安魄,送他重入轮回——修士跳出了天地法则,跳出了寿数限制,原本是没有轮回一说的。
    别的什么都没关系,甚至想挖她的金丹也没关系,唯独传音玉牌,半分差错也出不得!
    一众散修察觉出苏漾的紧张,分外期待地望向地上那个小乾坤袋。为首那个将小乾坤袋拾起来,在手中抛了抛,饶有兴味地打开,脸色却在只拿出一只平平无奇的传音玉牌时黑下去。
    “就这破玩意儿还得贴身收着?给她碎了吧,免得清心宗通过玉牌找过来。”
    为首那人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抬手便要捏碎玉牌。
    “唔!”苏漾疯了一般去挣将她牢牢压制住的铁链,铁链登时收紧,将她手腕脚踝压出深紫红痕。禁言咒下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近乎祈求地望着那人,望着他手中那枚玉牌。
    那是她最后的念想了。
    其实她所谓的报仇,不过是活人的一种慰藉——人死魂消的那刻,管他什么身后事,也都看不清记不得了。
    可若是能替大师兄招魂安魄,送他再入轮回,他就能重新来过。
    再活一遭,无论是修道入宗也好,还是当个平凡人碌碌一生也罢,总归活着,就有无数希望。
    那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玉牌。她眼眶通红,反应又这般大,显然对这玩意儿极为在意。
    不过一枚传音玉牌而已,有什么特别的?
    他不假思索用另只手划开玉牌,“清洛”两字骤然浮现其上。
    他反应了一会儿,便大笑出声。
    一众散修皆看见玉牌上的字,当即便有不明所以的问旁边的人:“清洛是谁?”他身旁的人敲了他一下,“清洛你没听说过?清心宗首席大弟子,少年剑才,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可惜——”他故意拖长了音,看向一身狼狈被束缚在石柱上半步都挪移不得的苏漾,“死了。”
    苏漾耳边“嗡”一声炸响,一时只顾得上死死盯着那枚被人捏在手里的脆弱玉牌,断断续续听见耳边众人的取笑嘲讽,夹杂着谩骂声。
    “他这小师妹,这么久了还收着他的玉牌?留了个念想?”
    “什么关系,还得是贴身收着玉牌当念想?”
    “啧,你不会是恬不知耻,心悦于自己的大师兄吧?”
    “满心想着清洛,贴身收着他的遗物,却还能爬上那邪物的床,伺候旁人,清心宗教出来的弟子也就这副德行,我看这些所谓名门正派,也就不过如此。”
    “说起来,清洛是不是死在东都山?跟那邪物脱不了干系吧?”
    苏漾血气上涌,察觉到她不管不顾调动灵力,身上铁链寸寸收紧,似是要将她生生绞碎在石柱上。
    她耳畔仍是一片嗡鸣声,听着身侧众人继续道:“依我看,说是死在东都山,谁知道怎么回事?他这小师妹都能在魔君身侧安安稳稳的,据说还是那日魔君亲去清心宗要的人,谁知道是不是早就私下与魔宫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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