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走了两步,擦过她肩时,好似不留心地轻轻牵住了谢安的纤指。
    *
    与一众夫人说完了崔家女婿的锦绣前程,与自己女儿的浓情蜜意、琴瑟和鸣后,王氏便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桌上摆着丫鬟刚从老夫人那儿拿来的礼单。
    眼看着距离婚期还有不到两个月半的功夫,大婚的仪仗和嫁妆都得早早地定下来送到她早已看中的铺子叫人定制。
    想到嫁妆仪仗队伍,王氏心里便像是窝了火。
    谢瑜毕竟是二妹,又是嫁在长姐前头,按规矩仪仗都不能超出长姐的份额。无论王氏拉下脸怎么恳求老太太,命令谢平昌去说服自己母亲,老夫人都无动于衷,反倒是先斩后奏,按照次子的出嫁规格写下了礼单送到她这儿让王氏过目。
    这礼单上盖了章,接下来就是要送出去便改不了的东西。
    王氏冷着脸,落目扫了遍礼单,涂了豆蔻的指甲慢慢攥住了那张薄纸,纸上立刻出现了褶皱。
    “娘。”
    王氏侧过头去,见是谢瑜拉了拉她的袖子。
    “没关系的。大姐姐毕竟是姐姐,阿瑜是做妹妹的。”谢瑜轻轻摇了摇头,说罢便紧紧攥着床帘的帷幔,咬唇不语。
    王氏看女儿这样懂事,即便心里难受也不愿说出来,更是心疼,刚要开口安慰谢瑜几句,丫鬟绣珠忽然匆匆跑了过来,神色慌张。
    “大夫人,二姑娘,荣国公府来人了。”
    谢瑜按着床帘的手松了松。
    谢安请来了荣国公府的人来参加谢府的元宵晚宴?
    下一刻,这个想法便被她否决了。
    荣国公府一向清高,往年能接受谢府的邀函已经是给了谢府极大的面子了,别说等到过节的时候亲自过来,就连派个管家来说声好话,找个理由都未曾有过,又怎么会亲自过来?
    多半是绣珠又听错消息了。
    谢瑜不想为了个错的消息再整理妆容,只是坐在榻上懒懒地扶了下有些松散的发髻,目光还是停留在那张薄薄的礼单上。
    王氏心中亦是冷笑一声,抬手将礼单压在了书案几本书的最下层,推门出了屋子。
    *
    府门口牵引的车夫将马车拉了进来,马儿进府见到了一群人,突然鸣叫了一声,马蹄不安地在沙土上乱踩,一堆姑娘失声叫了起来,车夫也慌了神,一时间尘土飞扬,尖叫声乱作一团。
    “娘!”刚好有一阵尘土扑面而来,以为是马儿不受控制朝自己跑过来了,谢瑜忍不住惊叫一声。
    王氏连退几步,一手拉住女儿安慰,一面蹙眉叫道:“谁叫马车进来的,哪个府里的,不知道要谢府的规矩吗?!”
    没人理会她,王氏抬头却听到了谢安的声音。
    “马车不可进内府,一会儿记得拉出去。”
    谢安正站在不远处,一身绣梅的红袄衬得她肤白若雪,更添了几分明艳与活泼,神色却冷静得很,安抚了马儿便侧过身去,双手叠放在额前,轻柔道:“让世子和郡主受惊了。”
    “娘。”谢瑜抬头有些不安地看着王氏。
    她没有听清谢安的话,但看见了那马车上的金底鸾纹。在灰尘里,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但心底的那种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车帘的一角被丫鬟轻轻掀起,一段精致的锦绣缎子如流云般先露了出来。
    “我算是知道哥哥平日里为什么要这样努力读书当官发扬我们府邸了。”徐挽春还未下车,在马车内耸了耸肩,声音却传到了马车外。
    徐思空有预感自己妹妹要说什么,低低呵斥了一声:“别瞎胡闹!”
    “不然的话,连谢府的大夫人都不知道我们荣国府住的是什么人。”徐挽春提裙,踩着下人的背下了马车,抬头便看见了僵在原地的王氏,挑了挑眉。
    “挽春!”徐思空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妹妹的头,收手的时候看见了立于一旁的谢安。
    “大姑娘。”
    谢安只是拢着袖子温言笑着,对着徐思空点了点头。
    难得见她穿了身别样的衣裳,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目光。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侧身面对王氏,“舍妹顽劣。”
    “哥哥。”徐挽春缩了缩头,抱怨了一句,旋即便侧身挽住了谢安的胳膊,笑呵呵地,“谢姐姐快带我进府里去瞧瞧!”
    王氏半是惊恐半是尴尬地站在原地,捏紧了拳走过去,福身笑着道:“妾身方才不知来人,这才唐突了。知道郡主姑娘要来,下午闲着的时候便叫人摆上了最新的蜜饯,郡主姑娘快去尝尝味道看合不合意。”
    “我阿娘说嫁人的仪仗嫁妆,烦事很多,谢二姐姐又是着急嫁人,谢夫人怎么会闲着?”
    徐挽春偏过头来,看了眼垂手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谢瑜。
    婚嫁从来都是讲究礼仪的事情,姑娘家着急嫁过去不是发生了什么腌臜的事便是行为不正,不守女德。
    王氏僵在原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徐挽春已经拉着谢安走远了。
    “娘……”
    王氏回头,谢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着头,努力笑了笑:“女儿身子有些难受,先回屋歇着去了。”
    王氏不知道谢瑜有没有听见方才徐挽春的一番话,心口作痛,而谢瑜没有等她的回应,已经转身走了。
    *
    屋子里香炉里的香还没有灭掉,泛出缕缕的香烟。
    谢瑜低头,用手慢慢掐掉了那截香。
    白嫩的手指上马上被烫出了红色的印子,她低着头看了一会儿。
    方才徐挽春的那番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谢瑜坐回了软塌上,袖中的帕子已经被她捏成了一团,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伸手慢慢抽出王氏临走前压在书案书底下的那张礼单,连着笔墨放进了袖中,朝偏房走去。
    第二十一章
    偏房是当年建这个屋子时候本来打算建书房的地方,只是后来请人来算,说这块空地风水不好,便与主屋隔离了开来,只当做囤放杂物的小间。
    平日里来这里的人很少,所以才足够安全。
    那张礼单被平整地平摊在木桌上。
    礼单上婚嫁仪仗的地方还空缺着,要等王氏过目了再拿到老夫人的跟前将这里填好。
    其余的地方都是根据老夫人的意思,让谢安执笔写的。
    谢瑜垂睫,眼底神色变了变。
    她抬手用从主屋拿来的火种将蜡烛点燃,蜡烛的光亮将礼单照得愈发光亮清晰。
    谢瑜停顿了许久才执笔,很久,才在那个空处填上了第一个字。
    谢安与谢瑜虽然是姐妹,从小也是在一个先生教导下写字,字体风格差不多,但谢安的字却比谢瑜的要好看太多,稍一细看便能看出来。
    所以谢瑜也没有太多的把握。
    但这张礼单接下来便会被送出府去,是谁的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填的仪仗队伍是按照长姐的规格来的,这就意味着日后谢安出嫁,只能按照做妹妹的规格来。先斩后奏,这张东西一旦送出府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了,祖母再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
    这件事情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会有多严重她心里清楚,且一笔落下去便不能改了,谢瑜不后悔。
    她落笔又快速写下一个字。
    写到最后一撇的时候,谢瑜的手却忽然被人狠狠按住。
    “你在做什么?!”
    屋门敞开,崔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谢瑜身后,从屋外透进来的光亮照在他一身白衣上,俊俏的脸在蜡烛下因为惊讶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恐怖。
    他其实路过这里便看见了谢瑜揣着东西进了偏房,谢瑜写得认真,没有发现屋门被打开,自然也不知道他看见了她在写什么。
    谢瑜微微仰头,紧紧咬着唇,睁着眼睛看着他。
    崔白才觉得自己的动作力气过大了,收回了手。
    谢瑜的手腕上已经显现出了一道红中带紫的印记,还有指印。
    此时他松了手,谢瑜因为惊吓和恐慌眼中一下子闪现出了泪花,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去,呜咽道:“崔郎……”
    见谢瑜哭了,崔白才知道自己下手有些重了,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轻轻摸了摸谢瑜红紫的手腕。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里这种日益增加无缘无故的暴躁。
    谢瑜从他的手里挣脱,知道崔白已经看到了她在做什么,低下头去,一滴泪花掉落到了纸上,渲染开一朵墨色的花儿来。
    她打着哭嗝:“我只是想、想风光些地嫁人,不想让崔家哥哥因为我丢了颜面……”
    谢瑜的声音娇软带着哭腔,面上也犹有未干的泪痕,崔白的心软了下来,伸手轻拍着她的背。
    “祖母喜欢大姐姐,什么都让着大姐姐。阿瑜生来便是做妹妹的,知道应该让着姐姐,但是、但是……”谢瑜低下头去,用手背揩了下眼泪,慢慢低下了声音。
    她说完,忽然仰起头来,看着崔白,嗓音因为刚哭过而显得有些沙哑:“崔郎能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吗?”
    崔白低头,看着面前泪花闪闪的谢瑜。
    他进来的时候,是有一瞬间想要转身回去告诉谢安谢瑜做了什么,自从上次那件事请过后,这两日来他总是会蓦然想起谢安。
    她笑起来的样子,她冷静自持的样子……这些种种,都像是一团乱麻缠着他。
    分明,他之前不过只是把娶谢安为妻作为他利用谢家换前程的工具,谢瑜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谢瑜一哭,他已经全然没有了那种心情。
    谢瑜才是他不久之后的妻子,他在暗处惦念了许久的人。
    崔白伸手将面前的人儿搂进了怀里,摸着谢瑜的手腕:“没把你弄疼吧?这两日的事情很多,我……方才才昏了头。”
    “阿瑜,是我没顾及你的感受,三月份婚事该有的仪仗,我都不会少你…你们母子。”崔白顿了下,“这两日好好喝药,我会再寻更好的大夫进府来看你。”
    “崔少郎好多情。”
    温软却清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崔白皱眉,松开了搂住谢瑜的手,转身却看见了捏着一盏油灯立在门外的卫怀柔。
    冷风轻轻拂弄着那覆在微黄油灯上的轻纱。
    卫怀柔伸手,挑开了覆盖住了油灯的轻纱袖子,对着转身过来的崔白,微微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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