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份清醒,终于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长期隐藏在心底的诡秘抗拒,许不是对徒儿的担忧,而是一种更为翻滚帜热的感情。
    在他第一次下山去找莜莜时,天道给他的感应就是那是有缘人。
    师徒,有缘人。
    五个字浑然不明,而他从那一刻就接受了上苍的暗示。说造化弄人也好,说命运多变也好,总之她成了他的徒弟,未是他曾设想的道侣。
    可他似乎并不想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一眼一生,他只在别人的描述里听过。寻个道侣也不过是突发奇想,他从未真想去实现。不然的话,为何别人跟自己要东西自己会那般不舍?而对莜莜,他没有不舍,甚至因她不怎么使用自己赠予的东西有些失望。
    现在,他明白了。
    他就不想当这个什么狗屁师尊!
    从她第一次开口,真诚地夸他强大,夸他好看起,他就不想当这个师尊了!
    多少年了?成名以前他被人践踏,成名后被人恭维。可无论是成名前还是成名后,世人看到的便从来不是他君无殊。
    半妖、剑尊,唯独没有君无殊。
    可她看到的是君无殊。第一次相遇,她看到的便是君无殊。故此,她那一声“君无殊”才会让他心底翻滚不已。
    他在她面前伪装,尽量表现着自己的温和有礼,生怕她对自己印象不好。可一个师尊,为何要在弟子面前伪装自己?如果一个人要在另一个人面前伪装,那必是有所图。
    明月倒映在君无殊眼里,他神思清明了起来。
    “莜莜。”
    他轻声呼了下,“你刚刚喊了为师的名讳,你还记得吗?”
    莜莜转过头来看他。似酒尚未醒,她的眼显得水润润的,不似以往淡漠。
    “记得。”
    她无比肯定。
    他心微微一跳,“为何唤为师名讳?你该知道……”
    “就是想叫。”
    莜莜歪着头,有点不理解君无殊,“师尊,您不是总说,我等剑修想做就做,不应被世俗所束缚吗?”
    君无殊怔了下。过了许久,才抬起手,摸着她的脑袋,“你说得对。那能再叫一声吗?”
    “君无殊?”
    莜莜心里亦是一动。她不明白这没由来的心悸以及泛起的羞涩是什么意思,但在她尚未厘清思绪前,唇已不受控制地启开,“君无殊……”
    抚摸着她脑袋的手瞬间僵硬。君无殊沉默着,用了极大的毅力将手缩了回来。想拥她入怀的念头像一个魔咒般在脑海不停响起,道心上似真有裂痕了。
    他僵硬地回过头,望向明月,“以后不许叫了。”
    ???
    莜莜不明所以,觉得君无殊很奇怪。而这份奇怪,让她心底躁动。
    “为什么?”
    她的眼又变得冷漠了,带着丝丝冷意,“刚说我对,要我叫,现在又不许叫,为什么?”
    她伸出手,抓住他落在腿上的手。
    同样是带茧的手,可他的手比她大很多,也热很多。她张开五指,慢慢贴上他的手。
    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空隙。
    手心的帜热传来,她感到了安心。手指慢慢曲起,穿过他的指缝,慢慢扣上,扣紧。
    “你说过要疼我一辈子的。”
    莜莜平静地叙述着,“你还说过,不找道侣了,要做世上最好的师尊,要守护我一辈子。”
    她提醒着他,尽管她也不知自己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但想到他拒绝她叫他的名字,便觉好似被推开了。
    这令她难过。
    她喜欢他手心的温暖。即便是母亲也未曾这样抓过自己的手。自母亲去世,哪怕以前没有任何情绪,可当母亲闭眼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此生再无牵挂”的孤寂感。
    站在母亲墓碑前,心尖传来的饱胀感是心疼。
    此生再无母亲,再无依靠,所有的苦痛欢乐只能自己品尝。
    无人了解她的孤寂。
    是他将她带了回来,是他毫不犹豫地将天下仅有的三件天蚕宝衣给了自己。从他手里接过天蚕宝衣那刻起,她便知道,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人没有感情是件可怕的事。
    在喝了那奇怪的河水后,她想明白了许多事。
    了无牵挂,只靠本能生存。
    母亲多年的陪伴,血脉的牵连是她活着的意义。当这份意义消失,再无羁绊时,她其实并不知自己要怎么走下去。
    她没有感情,不会伤心难过,但亦不知活着是为了什么。看病,是母亲的心愿,并不是她的。直到他出现,那份不下母亲的关爱,让她隐隐明白:她又有了新的羁绊。
    君无殊沉默着。当酒意退散,他不敢再回扣住徒儿的手。
    她低下头,凝着他尚未回应的手,心底似有什么东西碎裂了。眼底有黑色蔓延开来,她更为用力地抓住他的手,提醒着他,“你是剑尊,你不能失言。”
    “我会守着你一辈子的。”
    君无殊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只是你莫要再呼我的名讳,亦不可这般牵为师的手。”
    “为何?”
    她见他起身,便也站起来,“为何不可?”
    君无殊转过身,轻声道:“唯有道侣才可这般牵手。”
    风吹过,将他的低沉吹散。莜莜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不当你徒弟了,我要当你的道侣。”
    君无殊身子轻轻一颤,随即背对着她笑了,“傻孩子,知道什么是道侣吗?”
    “知道。”
    她走上前,绕到他面前。
    她身材中等,并不是很高。而君无殊身材高大,她站在他面前显得极为弱小。
    可就这份弱小,让君无殊下意识地想后退。身子微晃,一只手就抓住了他。比他小上许多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随即,她踮起脚,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想着情戏里的场景,将唇贴了上去。
    他一把推开她,连连后退,“荒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根本不懂人间的糟粕,不知人心的险恶与复杂,你怎知你想与我结为道侣?!你懂什么叫作男女之情吗?!”
    莜莜站在原地,望着月下的男子。
    麻布灰衣,难掩其俊美。
    他真是很好看的男子。不同于君不谢的柔美,不同于曲应江温柔,亦不同于魔尊的阴柔,他就是清朗又阳光的。
    只是此刻,他的神色阴郁,好似自己的举动冒犯了他般,细长的眉眼里有着抗拒。
    抗拒……
    为了自己连道侣都可以不要,为何自己想给他当道侣却不行?
    莜莜想不明白,可眼里却凝出了雪霜。
    她没有再说什么,从背上解下青木剑,抛出剑,踏上飞剑,头也不回地走了。
    君无殊呆呆地站在原地,心痛在心间泛起。
    他将她推开了……
    她离去时的眼神让他心痛。
    可要是接受了,他会更心痛。
    一个没有七情的人,哪怕如今有了些许感情,亦不能弥补过去的空白。就像修炼一样,人的情志亦需一点点累积打磨。
    如今的她,依然是雪域里盛开的花,清澈而纯洁。而他不能利用她的懵懂无知就去接受,那样他会看不起自己,会觉自己很卑鄙。待来日,她真正明白了感情后,她会恨自己的。
    默默走下栖霞峰,云雾遮去了明月,苍茫山里变得黑暗。
    苍茫山里,所有妖兽都在瑟瑟发抖着。剑尊固不是好杀之人,但一言不合索取性命从来都是这位祖宗的标签。
    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阴郁气息足以将人淹没。不要去惹他,半点声音都不要发出来,会死的……
    作者有话说:
    改了细纲,最后还是打算这样写。
    因为我想了想,一个人在过去不曾有过任何感情,对世间不曾有过任何体悟,哪怕突然有了点情绪,但她的心智其实还是不成熟的。女主现在的行为依然是在靠本能。因不曾感受过真正的伤害,痛苦,便不会计较得失。她觉得师尊是可以让她依靠的人,是可以让她有牵挂的人,是她活下去新的羁绊,所以就想拥有。就像一个孩子,看见好看的东西想抓手里,有对自己好的人就会全心依赖并想占有一样,女主的心智其实跟婴儿般,什么都在靠本能活动。我觉得这样过渡更合理些,而且她现在只是有了点情绪。
    而男主,虽然不算聪明,但很明显,他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人,要比女主成熟得多。讲白了,他不能接受女主就是因为觉得自己这样做很卑鄙,好像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去骗心智不全的人一样。如果接受了,那他就不是君无殊了。
    第51章
    晨曦, 山顶的云雾被阳光驱散,一身红衣的莜莜站在了李树房门前。
    李树推开门时,愣住了。
    从来都是麻布灰衣, 简单束发的曲莜莜今日穿上了法衣。不是君无殊送她的天蚕宝衣,而是陆长风送她的玲珑法衣。
    玲珑法衣颜色极为张扬。满目的正红上,绣满了纹路复杂的祥云, 皆用金丝线所绣。这些金丝线构成的祥云暗含阵法规则,可抵挡化神修士的三击。
    除去金丝线外, 还镶有珍贵的五色灵晶。同样是灵晶,可无色灵晶却要珍贵许多。五色灵晶代表着五行,穿上后,可加持着衣者对五行灵气的掌控。
    比起天蚕宝衣,玲珑法衣看着要华美许多。曲莜莜本也是上人之姿, 只因平日不喜打扮,不说话时又显得极为冷漠, 故而行走在无影宗时,能吸引人的往往只是她略显孤傲的气质。
    可此刻, 她被玲珑法衣包裹着,素白的脸似被红色晕染染了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稍稍被压,整个人变得明艳鲜活了起来。再加上她今日绾发簪花了, 往日的素净一扫而空, 行走于剑峰时,许多弟子都忍不住偷偷瞧看。
    要命!
    不打扮的小师叔是强者,打扮过后的小师叔还没拔剑, 他们怎么就觉得头晕了?
    李树怔愣后, 头开始发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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