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何等玲珑心肠?几乎是转眼间就明白了过来:皇上这是要给两个皇子上课不假,但应该也不无考校的意思。他们的任何一个先生,都只会说学生的好话,要想知道两个皇子的真实水平,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当然是实地考校一番了。
    看戏谁不喜欢?恐怕连权仲白都挺想看看两个妃嫔的想法,蕙娘眼角余光,能瞥见他若有若无地扫了众人一眼。其实她也正做着一样的事,不过,贤妃、宁妃在宫中生活多年,这点小事,还不能让她们七情上面,贤妃唇边挂着淡笑,期待而鼓励地望着二皇子,而宁妃干脆就直接仿佛还没明白过来似的,正出神地品着杯中香茗,对三皇子投去的眼神,十分无动于衷。
    “盛世人丁繁衍、四海升平、荒田复垦、地丁合一。”蕙娘先恭维了皇上一句,“票号等大商家又都纳入朝廷监管之下,现在往北戎的走私几乎已经被控制住了,宜春号在西北的几间分号,生意都下降了几成……这些都是您看得到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海内局面,直是欣欣向荣,越往上走……经济局势,可说是没有任何问题。”
    皇帝被她逗笑了,“上回我们谈天时,女公子可是相当直言不讳。怎么,当时要触犯到宜春号了,你就牙尖嘴利。现在反正和你们票号无关,你就猛打太极?”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调侃蕙娘道,“不愧是票号的当家人,算盘打得太响啦。好处全是你的,风险那都是别人的,你用了朕的火炮,真心话怎么都要给朕吐几句出来的吧?”
    这是明着在点东北海域的变化,让蕙娘占到的便宜了,蕙娘也是有点欲辩无言,只好勉强道,“这该怎么说呢?臣妾不过是躬逢其会罢了……再说,日本那边也不是无利可图,臣妾也不能把好事都占全了么,总是要分点红利给人的。”
    皇帝笑着拿手指点了点蕙娘,扭头冲权仲白道,“子殷你看,你媳妇脸大啊,睁眼说瞎话都不带脸红的。”
    权仲白淡然道,“在商言商么,想多占点好处也没什么不妥,是宜春为你办的事多,还是盛源?你也该驱策他们一番了……这样,你也别拿东北的事来掐她了。这个钱你反正给谁挣不是挣?还不如偏了我们。不过,阿蕙也可以不必装傻,该说就说,大家都少费点精神。”
    说来奇怪,在这几人之间,他虽最没权力,但说话仿佛还最有权威。非但蕙娘、皇帝被他一说,都收敛了神色,就连几个皇子妃嫔的神色都有变化。皇帝悠然一笑,倒是很爽快地让了步,“好,子殷说得也有理,倒是我小家子气了,我敬女公子一杯。”
    说着,便啜了一口清茶,蕙娘倒是不敢怠慢,把茶水饮了半杯,才道,“我还是那句话,现在四处开埠,宇内的好东西,都汇集到了大秦。天家富,朝廷也还算可以,民间有钱人更是越来越多……这已经不是经济的问题了,皇上,经济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有问题的,应该是人口才对。”
    她一句话直指核心,皇上也不禁收敛了笑意,半晌方叹道,“女公子说话,永远都是这么一针见血……”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巡梭过两个儿子,见两人都露出了沉思之色,便又叹道,“不错,现在北弱南强的态势,已经有所改观。西北、京畿一带发展得都不错,只是摊丁入亩以后,盛世人丁速度太快,流民已成了新的隐忧。西北地方再大也是有限的,除非把他们全都放逐到北戎地块上去,不然,再过几年西北也不能再容纳更多人口了。如此以来,江南人口,遂成一大烦恼。按这样趋势下去,我们得向外头买粮来吃了。”
    不能自给自足,就是祸乱的根源,不过如此一来,追根溯源很容易就能发觉问题还是出在机器上,宁妃就在上头坐着,蕙娘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提出这个问题的。她也露出苦笑,“这事已经超出经济的范畴,臣妾也没什么好办法,再说,这亦不是臣妾该去想的问题。”
    “东西是好东西,人也是好人,”皇上也叹了口气,“子梁改进的天威炮,背后都有夷人的身影,不过,这个西洋玩意儿也是让人头疼。我这里也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你看看怎么样……嘿,这亦是别人给我献的计策,我也有点拿不准主意。――现在粮食不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各地不肯种粮,都宁可去种桑树和棉花。但这件事,官府是可以控制的,还有一点,便是各大织厂的用工数量,也能强行规定,一年产多少丝的厂子,必须雇佣多少工人。让他们去做什么事都好,只不能少开工钱没了饭吃……女公子觉得这一策怎么样呢?”
    蕙娘还未答话,他又向着两个儿子道,“你们也说说自己的看法。”
    二皇子、三皇子均露出思索之色,片晌后,三皇子摇头道,“儿子见识短浅,对织厂和农工都毫无了解,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一边说,他一边胆怯地看了宁妃一眼,宁妃倒是毫无异状,还冲儿子露出淡笑。连贤妃都冲三皇子遥遥而笑,明眸杏眼中云山雾罩,神色也有了几分朦胧。
    二皇子有些不屑地看了弟弟一眼,又想了想,才道,“儿子觉得,两策均算中上,唯独只在贯彻始终。如是对乡绅豪强网开一面,那终究也只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要澄清吏治,敲打过了朝中各官员,才能贯行如一,不至于弄巧成拙。”
    这一番策对,水平可以说是相当高了。皇上点了点头,却未置可否,反而看向蕙娘。
    蕙娘叹了口气,虽然明知这样说必定会得罪二皇子,但还是不能不实话实说道,“如此一来,最大的可能就是粮价不降反升,具体的道理,您应该也能明白吧?”
    “我不是很明白。”皇帝反而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只觉得这么做,的确不太妥当。”
    “首先**用工数量根本就只是异想天开、纸上谈兵。”蕙娘只好直言不讳,“现在江南一带还在种粮的人家真的已经不多了,许多人口都进织厂做工,四处流动难以统计数量。不知这个**用工要如何统计起来,不用户籍连坐,这一策怎么去落实?和户籍连坐,立刻就要激起民变。到底谁出的这主意,稍微接触过江南实务的人恐怕都不会这么办事。”
    她稍微说得有点过头,不用权仲白提醒,自己赶忙也稳了稳,方才又道,“此外还有,这种粮获利多少?种桑树、种棉花获利多少?要求各府交粮,那么最后肯定也是摊派到各户头上,按地交粮给官府过目,又或者是官府收买……”
    百姓也不是傻的,买粮能应付过去的事,也犯不着伐树,到头来这种政策,还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只能欺负最老实的人。如要大规模撒网下去推广,最大的可能就是人们纷纷买粮来应付交差,粮价攀升那是可以预见的结果。蕙娘寥寥几句就把关节点出,她无需说完,该明白的人也都明白了过来。三皇子冲她天真地笑道,“我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就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世伯母这一开口,我才明白呢,原来种粮食没种棉花挣得多,我出宫次数少,都不明白这些道理,真是无知得很。”
    说着,便向皇帝撒娇道,“父亲,所以想请您时常放儿子出去走走看看,好歹不至于对民间疾苦一无所知么。现在虽然过着好日子,可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全不知道自己过的日子,好在哪里呢。”
    皇帝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想出去玩了吧?巧言令色,只是找借口罢了。”
    宁妃笑道,“二哥,对孩子干嘛那么凶呢?他还小,想出去看看总是好事,就是出去玩玩,又有什么打紧?”
    皇帝也未回话,看了二皇子一眼,放缓了语气道,“其实你说得也不错,若吏治十分清明,政令下达可以如臂使指,这两策的确是上中之策。上书那位,是把人心想得太好了点。”
    他嘿然一声,又喃喃自语,“现在蒸汽机几乎已成气候,要禁绝此物,谈何容易……”
    蕙娘忽然间又体会到了杨七娘的厉害:若是她一手把持了两种机器的生产,皇帝要取缔机器,直接给许凤佳打声招呼也就罢了。偏偏她根本不去和仿造者竞争,现在倒是把江南几乎所有织厂业主都给**上了,就是皇上要动他们,也得思量再三。――就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现在站在蒸汽机背后的势力,论能量也只比大地主们差一点儿罢了,他们对朝廷的支持,可丝毫都不逊色于那些地主们。商税,毕竟就是他们在交……
    此女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可每一步,却都似乎经过深谋远虑。若她愿意,人口过剩的事再压十年怕都不是问题,选在定国公出海前夕让此事爆发,说不定,她不止一个用意。
    若说大秦这个棋盘,明面上落子的不过是皇帝、杨首辅乃是吴阁老、王尚书、桂家、许家等寥寥数人。那么在暗地里,鸾台会也能算是个下棋的人,他们走的是一盘不一样的棋,步步凶险、子子惊心,最终是想取巧吞掉大龙。而杨七娘却是漫不经心地营造着一个又一个劫数,劫劫相连,倒是把所有人都绕在了一起,现在两人间的利益还不算有太大的冲突,彼此还能相安无事。这一点,令她颇为庆幸,不然就是蕙娘自己,都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会被杨七娘轻描淡写地扳倒……
    “我曾对皇上说过,”不知如何,她又想到了权仲白的话,一时间情怀翻涌,几乎难以自持:杨七娘对天下大势,已拥有了极高的影响力。她一手把自己的理想推进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而她呢?自忖处处不输,可在这一处上,却懵懂得如同婴儿。难道她就不能对天下事也造成一定的影响,难道她就不能像在日本一样,用自己的能力,让整个国家都为之震颤?
    也许就是这点好胜的执着,促使蕙娘说出了她原本绝不会出口的话――治理天下,不是她的责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些问题,即使有答案她也会烂在肚子里。“地盘不够,就去抢别人的地盘……”
    她平静地凝视着皇帝,“不知现在陛下对我这话,是怎么看的呢?”
    皇上唇边,忽然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的笑意,他淡淡道,“嘿,女公子真不愧是女公子。”
    旋即又扫了众人一眼,森然道,“若此事为他人耳闻,不论是哪位阁老尚书,都可以直接致仕了。”
    长安宫里的太监宫人,几乎都是能喘气的木头,这话肯定不是对他们说的。身为天子,皇上对各阁老在夺嫡中的立场,自然是心知肚明。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贤妃、宁妃对视了一眼,均都齐声道,“陛下请尽管放心。”
    皇上这才淡然道,“你们退下吧,等子绣进宫了,再传他进来见我。”
    他所说的你们,特指两位妃嫔及皇子,别人倒还罢了,二皇子却抬头道,“爹,可前日您布置下来的习题……”
    皇上神色柔和了几分,因微笑道,“等爹有空了,自然再让你过来。”
    三皇子规规矩矩地给皇上行了礼,便拉住了宁妃的手,笑道,“噢,去玩喽!”
    竟把宁妃拉得只好快步行走,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两**一前一后,倒是有几分绝尘而去的意味。贤妃就要含蓄得多了,她向权仲白、蕙娘夫妻两人含蓄一笑,又冲二皇子招手温言道,“皇儿,不必烦扰你父亲处置公事了。”
    便也携起二皇子的手,两人相携出了屋子。
    不知如何,屋内三人竟都目送她们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门扉之中,方才把注意力给转了回来。皇上默然半晌,忽地自嘲一笑,道,“从前我不知道先皇心里的想法,对他不能不说没有过怨恨,今日自己身临其境,才知道皇考也有皇考的难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振作起精神来,勉力笑道,“这一次我特地请女公子入宫,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的。安南诸国,素来瘴气弥漫,恐怕不适合往外迁徙……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些泰西人能成功在菲律宾等地驻军?从前没觉得女公子的话多有道理,这些年来,却是越咀嚼越有滋味,尤其是这没地去抢的道理,浅显直白,可又透着至理。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江南的游民实在是多得让人不安,不给他们找个去处,地丁合一恐怕都要半路夭折……”
    他叹了口气,反而承认道,“盛源号我不知道,宜春号有你在,不,应该说你有宜春号在,对这种事的了解只会比我更清楚。焦卿你能否告诉我,若江南的情况再发展下去,大约还有几年的时间,会酿成大乱?”
    见蕙娘有几丝犹豫,他又说,“只管放胆开口,这间屋里的对话,也只会止于这间屋子里。”
    “要我来说……”蕙娘顿了顿,道,“从宜春号的帐来看,现在织厂用了机器以后,盈利都有大的提高。织机改良已是大势,而随着大织厂开始更新换代,中小织厂也会跟上……现在做生意几乎都用汇兑,不瞒您说,我也有好奇留意,从去年到现在,不长的时间,起码八成织厂有买过新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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