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更新换代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不再提高,只是保持,也相当吓人。皇上面上顿时掠过了一丝阴影,他望着蕙娘,蕙娘道,“但具体几年我也不能说,这个还得结合官府的花名册来看。若要我瞎说一个数,我会说十年吧。再过几年,西北无法安置,这些游民就根本都没地儿去了,除非都去……不然,迟早酿出乱子。”
    “比我和杨首辅估算的还多了几年。”皇上蓦地站起身子,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他忽然叹道,“新**那边,几乎就像是个饕餮,根本是只进不出。燕云卫的密探也不是没有混入民间自发远航的船只一起过去,可惜全是有去无回……”
    这个话题,他也只是稍微发散了一下,便又转回来道,“再说,朕也没那么好心,把这些人养得肥肥壮壮的,去滋养他的地盘。我是嫌他回来得还不够快?”
    他断然道,“扩军的时候到了,以我身边几人的意思,与其向北,不如向南,那里的稻谷一年几熟,正是上好的产粮地,如能把安南、吕宋等国纳入掌握之中,大秦粮荒或可迎刃而解。即使不能,也要把贸易道路打开,起码让这些藩属国重新诚服于大秦,而不是远道而来的泰西人。”
    在没有得病之前,皇上毕竟也是大有一代英主的苗头,即使是现在,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一点,步子立刻也迈得更为坚定,对外的态度,也更强硬了。蕙娘本身喜爱的就是这样强势的风格,她抬起眉道,“陛下圣明,久不打仗,军队也如钢刀一般,会生锈的。”
    皇上微微一笑,又道,“不过,打仗毕竟是大事,没有仔细的准备,也不能动手。在此之前,我又的确想要缓解国内的粮荒,起码,是要把我们官库粮仓给充实起来……这和外国谈判,采买粮食的事,我想烦请女公子来做。”
    蕙娘和权仲白对视一眼,都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蕙娘还没出声呢,权仲白已道,“慢着,这种事分明应该由户部出马吧?让她做,这不是摆明了下户部的脸子?”
    皇上摇头道,“他们不会在意的……朝廷拨银子,哪比得上票号快?尤其现在又是秋后算账的时点,各地都封库清点,要挤银子那得到年尾了。我想以内库作保,向宜春号赊借二百万两白银,能买多少粮食就买多少粮食。如能把他们粮库买空,那就绝不要留下一颗一粒。”
    权仲白还未说话,蕙娘回心一想,将皇上今日的言行再一品味,忽然融会贯通、醍醐灌顶,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难道这几年间,江南粮库已经全空了?”
    皇帝亦是微微一震,他深深地望了蕙娘一眼,方才露出苦笑,坦然道,“前天刚到的消息,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十室九空……粮道总督业已畏罪自尽,连何冬熊的帽子我都想要撸掉――这起杀才,他们难道不知道江南粮库里藏了全国大半储粮?还好今年收成还不算太糟,但就算如此,万一连续两年灾变多些,天下也要动荡起来了!种粮……地都被织厂、被桑林占了,一两年间能恢复多少肥力,能种出多少粮?”
    他越说声调越高,到末了双眼精光四射,恶狠狠地将桌上杂物一扫而空,怒道,“和这件事有关的蛀虫,一个都别想跑,我是要从上到下一撸到底――”
    殿角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咳嗽,封子绣不知何时已经推门而入,他不赞同地望着皇上摇了摇头,低声道,“李晟,你的病是最不能动气的了……”
    皇上像是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他跌坐在椅上无力地摆了摆手,叹道,“然而,事情出了,也不能不想办法。现在的大秦,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水,看似烈火烹油,实则是哪一瓢都舀不得……既然如此,只有添点冷水了。此事关乎国计民生,能力稍差一点,被泰西人看出端倪恐怕又要生事,别人的能力就算到了,人品我也信不过。唯独你们夫妻,才能让我放心。焦卿不要回绝,这件事,让子殷跟你一块去办吧,你从未去过南洋,也可以看看那一带的风光,和东海做个比较……”
    毕竟是天子,虽然语气柔和,但也是容不得一丝不同的意见,说话间,就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299、同船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蕙娘扫了权仲白一眼,见他已收敛了漫不经心之色,不免在心底一叹:这个人论心地,是比她善良多了,皇帝一抬出国计民生,他顿时就露出忧急之色,看来是全没想到要和皇帝讨价还价……
    “才从日本回来,就要下南洋,妾身毕竟是女流之辈,还有偌大的国公府要顾。”她叹了口气,“不是和陛下抬杠,不过,和天家做生意,票号众人自然也需要再三思量,却不是我能擅自做主的。不如这样,改日让宗人府、朝廷和票号总柜坐下来谈,这还款的方式、期限都要白纸黑字地写明白……”
    皇帝失笑道,“怕我赖账?也好,写就写——不过,此等大事,你们要还收取高额利息,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为朝廷办事,哪有勒索利息的道理,就是死要钱也不可能到这个地步,朝廷在政策上稍微倾斜一点,宜春号面对盛源号还有其余票号就更有优势了,蕙娘笑了笑,又道,“还有,买粮不是拍脑袋的事,要人要船要银子,也要押运的兵士。这些人手,宜春号可张罗不了……”
    她会这么说,其实等于是已经应承了下来,封锦本来只是含笑静听,此时便道,“这些事,由我牵头负责,燕云卫也会有些人跟你去南洋的。”
    他话里满是深意,蕙娘猛然一怔,也不禁露出苦笑:本来还说盛源号在日本的分号,肯定满是燕云卫的探子,届时势必受到牵连,没想到费劲把日本甩给了盛源号以后,宜春号在南洋的分号也难以逃脱如此命运。
    “那就到时我们再谈吧。”她索性也不搭理皇上了,直接和封锦对话,“南洋那边情况我了解也不多,只知道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不比朝鲜、日本相对单纯。燕云卫的人要过去自然可以,但却不好害了宜春号的人。”
    封锦若无其事地道,“这是自然,少夫人请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许多潜台词:有些事皇上就是心知肚明也不好许诺,在这方面,封锦就成了他的喉舌,蕙娘要帮忙,少不得顺水推舟地为南洋乃至广州分号要点好处,这些讨价还价的事,应该就着落到封锦来安排了。
    此事谈成了,皇帝的神经也放松了一点,因大秦对南洋局势关注的确不多,尤其是粮食产量这种事更是完全没有上心。只知道那里气候好,稻米普遍是一年三熟,虽然不大好吃,但却正合大秦的用处。就连蕙娘和封锦,都不知道现在各国局势究竟如何,有些功课只好让别人来做。因此皇上就说起在香山赏红叶的事,他兴致勃勃地对封锦道,“到时候你也跟在一边,看朕如何考校小二、小三功课。”
    封锦翻了个白眼——连这样的举动,他做来都显得十分赏心悦目,“考校功课?我看着倒像是耍猴……”
    皇帝唇边的笑容略带了自嘲,又有些黯淡,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当耍猴看,那怎么办?”
    又对蕙娘和权仲白道,“你看着他们俩,今日谁的猴戏耍得更好一些?”
    蕙娘不好说话,权仲白却道,“你当年也是耍猴出身,算是行家里手,耍得好不好,我们说了不算,你说了才算。”
    一个封锦,一个权仲白,在皇帝跟前都没什么好话,但偏偏皇帝就爱和他们说话,被村了这几下,都没动气,反而笑道,“也不知当时老爹看到我和大哥争成那个样子,是否也和我现在的心思一样……”
    他嘿然又道,“这样争久了,情分都给争薄了,也不知这两个小畜生,哪一个能争胜。”
    众人均都保持沉默,皇上又问蕙娘,“按女公子来看,这两个小畜生今日的表现,谁更好些?”
    蕙娘只好勉强道,“二皇子勇于任事,三皇子知道藏拙,可谓是各有千秋。”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皇上嘿然道,“你们都是一个样……罢了,不提此事,今年冬天我想去小汤山温泉,子绣你是一定要去的,这且不说。最近子梁忙得不可开交,偏又多病,我想着也把他拉去温泉休息几天,却不知他这个病,能不能洗温泉了。”
    权仲白便和皇上说了些杨善榆的病情,因道,“你也该让他休息一段时日了,长此以往,他就算不犯这老病,也要再添新病的。”
    皇帝也叹道,“我何尝不让他好好休息,只是他自己闲不住而已。除非把他绑到小汤山,不然就是让他回家,他也一定要往白云观那边跑的。”
    因又向蕙娘笑道,“现在的白云观,女公子还没去看过吧?背后一片山都变做他的地盘了,他和他的那些先生、学生们一道,捣鼓了许多东西。现在升鸾夫人捣鼓的蒸汽船,实际上就是被子梁弄出了一个雏形。正在白云观研究机器,想在天津港把船造出来再说……都说机器是奇技淫巧,我看倒是不然,这蒸汽机其实就是个好东西么,若是能够应用的话,近海航行,可以不必太依靠风向了。”
    几人都是见识广博之辈,今天皇上心情好,大家谈谈说说也十分愉快。皇帝还向权仲白打听了一番泰西那边的医术进展,知道泰西那面也没有什么治疗麻面的好办法,他还颇为遗憾地道,“看来,小二的脸,是真没法儿治好了。”
    从这句话来看,他还是对二皇子继承皇位抱有一定的期望。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也都看得出对方心里的想法,封锦随口道,“你只问了女公子,却没说自己的看法,今日两个孩子表现得如何,还是你说了算数……李晟你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继承人呢?”
    皇帝耸耸肩,半晌都没有答话,封锦亦是悠然自得,毫无战栗担忧,权仲白也是安然自得,倒是蕙娘有点不自在,皇上看了她一眼,因笑道,“我们说话就是这么不讲究,女公子不要多心……”
    他踌躇了片刻,便道,“小二心实,小三狡黠,却也不惹人讨厌。可要我说,两人都还少了点气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起码现在两个人都还有些不足,且看日后了。”
    居然还没把话给说死,给后来几个儿子,也留了一线希望……
    蕙娘有点拿不准皇帝的心思:到底是说给她和权仲白听的,还是他真是这个想法。不过她也能看得出来,皇帝身子是真的见了好,对于自己的寿命,有了更强的信心。
    原来想着皇帝若去得快,鸾台会那边未必能反应得过来。现在看来,皇六子名正言顺上位的可能性居然还有增加……等这孩子出过水痘,养到了五岁上,鸾台会应该就会开始出招了。
    皇上毕竟还是有痨病在身,几人又谈了一会,权仲白便令封锦和他一道下去休息。自己拉着蕙娘在静宜园中漫步:因为静宜园内有朝廷行在的关系,内外男女分得比较清楚,皇上居处外,并没有多少后宫妃嫔需要回避。以权仲白的圣眷,他要在园里游荡,谁也不会多说什么。
    两人在红枫林中漫步了一会,一阵秋风过来,蕙娘觉得有些冷,权仲白便解了自己的大氅,为她披在肩上,蕙娘道,“唉,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披了你的衣服,别又给外头人添故事了。”
    权仲白笑道,“你会在乎别人怎么说你?”
    蕙娘白了他一眼,随着他踱到一处高地,权仲白指给她看,道,“这就是我们家的冲粹园了。你看从这里望下去,一整片林子都是笑簪千芳,从前种着桃花的时候,就像是一朵桃花一般,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现在改种了梨树,也是花白胜雪。不过树都还小,这几年花势不胜,李晟还和我抱怨过几句。”
    现在入了秋,当然看不到梨花了,但还是能看到种成花瓣形状的梨林,蕙娘点头道,“从这里居高临下,整个园子几乎都能尽收眼底,的确是观景的不二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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