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回家来了,陆诏年心里高兴,把手绢往旗袍里一塞,走了进去。
    城中供电有限,客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比过去昏暗。陆霄逸坐在长沙发上吸烟斗,旁边是他新的妾室。
    陆诏年不愿去看,转头朝冯清如笑道:“大嫂!”
    小孩趴在冯清如怀里,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瞧向她。
    “你就是团子?”陆诏年弯下腰,同他说话。
    小孩噘起唇,似乎不情愿搭理这陌生来客。陆诏年笑了。
    “小惜年,叫姑姑。”冯清如轻声道。
    陆诏年怔了怔,她竟不知兄嫂当真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陆惜年疑惑地蹙起孩童的淡眉,冯清如又道:“这是你爹爹的妹妹,你的小姑呀。”
    “小惜年,”陆诏年轻点了下陆惜年圆润的鼻头,“我的名字里也有年喔。”
    “好了。”陆霄逸声音不大,却让陆诏年浑身一僵。那十足训话的语气,仿佛她做了什么错事。
    陆诏年转身,垂眸偷瞄他和身边人的神情,道:“父亲。”
    “坐下吧。”
    烟雾缭绕,陆诏年看不太清陆霄逸的脸,隐隐从那微末的叹息中感觉到他很疲惫。
    陆诏年在另一端的沙发坐下,环顾客厅,问:“大哥呢……”
    正说着,陆闻泽就从外边走了进来。
    在座几人看过去,陆闻泽默了默,摇头。
    陆诏年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这一瞧,发现家里的人全穿着素衣。
    陆霄逸揉了揉眉心,叹道:“罢了,这么久了,该送他走了。”
    陆诏年听见尖刻的嗡鸣,懵然地问:“什么?”
    陆闻泽看了看陆诏年,蹙眉别过脸去。
    陆诏年嘴唇翕张,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小年……”
    冯清如出声,陆诏年一下转头看去。神情警惕,像受惊的鹿。
    “你小哥哥走了。”抢在冯清如前,陆闻泽快速说出这句话。
    陆诏年皱了皱眉眼,太阳穴连着耳朵发痛:“嗯?”
    砰地声响,陆霄逸拍桌怒道:“还要给你讲几遍!”
    陆诏年肩膀一抖,朝人们一一看去。每个人的模样变形扭曲,再看不清。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起身大喊:“胡说!我不信!”
    陆惜年哇哇大哭,冯清如把孩子抱给奶妈,上前宽慰:“小年……”
    “你们骗人,骗子……不可能!怎么可能!”陆诏年攥住冯清如衣袖,颤声道,“大嫂,我还要同小哥哥过生辰的,就这几天——”
    “生你的人早死了!如今你小哥哥也死了!”陆霄逸怒不可遏。
    陆诏年只觉大脑空白,睁大眼睛,时而双手蒙住脸。
    “够了!”
    小孩哭声吵得厅堂不安宁,陆闻泽拦下想掌掴陆诏年的父亲,冯清如哄着孩子,催促奶妈把他抱出去。
    “够了……那是我儿子。我儿子,”陆霄逸深吸一口气,“连具尸首也找不回来。他这么年轻,我这个老头子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上,还有比这悲惨的吗?你在这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我不,我不能……”
    陆霄逸将陆诏年抱在怀里,枕着父亲的丝绸长褂,陆诏年终于呜咽起来。
    半晌,客厅安静下来。妾室吩咐两个用人抚小姐回房休息,陆诏年不认得她们,不愿她们碰。冯清如便叫人去打开水,亲自拥着她回了房。
    陆诏年气力透支,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女佣打来开水,端来茶点,想伺候小姐,冯清如悄声屏退了她们。
    冯清如绞干毛巾,叠好递给陆诏年。陆诏年没接,冯清如就坐下来,试着给她擦拭脸。
    毛巾温热,有些闷人,陆诏年拿了过来,握在手里。
    “却红呢……”
    “却红跟我这么多年,该嫁人了。上半城有个替人打杂的伙计,下江人,姓陈,我看着也不错,就答应了。”
    “哦,又绿,又绿也嫁人了。”说罢,陆诏年转过身,哭了起来。
    “小年……”冯清如抚摸陆诏年头发,“大嫂晓得你与小哥哥感情好。”
    “不,不是……”
    “司令部的人怕事,延缓了好几天才告知我们,老爷当时还想抄家伙毙了来告的人。他比你更难过,你没看见吗?他一夜白头了,你不要在他面前哭,他受不了的。这几天你要多关心关心他。”
    陆诏年想说你不懂,可又如何说得清呢。
    手里的毛巾凉了,她擦掉眼泪,和缓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
    冯清如默了默,道:“六月三号,他最后一次执行任务。”
    霎时,陆诏年哭出声,“还有两天了,都不到二十六岁啊……”
    *
    陆家把从印度寄回的陆闻恺的遗物放进祠堂,做了场大法事,于八月十四号,连同他自小用过的衣物一起烧掉。
    姨太太说,八月十四是空军节,图个好意头,儿子会喜欢的。
    那天披麻戴孝的陆诏年只远远看着,那火光像是带走了什么。
    应是她灵魂的一部分。
    第四十八章
    过后回到城里, 陆诏年才得知那两天,城里遭遇了空袭。整座城弥漫着苦闷,可细瞧那来往的人, 不像甘愿受苦。旗袍收得窄而尖,头发蓬起来,额上像堆积了一卷乌黑的云。
    陆诏年同白家的千金去发廊做了造型,到茶室喝茶,陪坐在麻将桌旁, 半大点的孩童蹲在地上呼呼刷她的小羊皮尖头鞋。
    “八万。”
    “碰。”
    “耶, 小白,要做龙一对啊?”
    “啥龙七对哦,我做个清龙七对,吓死你们!”
    “哦唷, 隔会儿莫又输的光叉叉的会去哈。”
    “今天不得, 我带了个赊账的。”白小姐朝旁点了点下巴, “我把人赊在这里。”
    一桌人笑起来, 陆诏年茫然抬头,见人们是在笑她。
    “怎么了?”陆诏年拢了拢头发, 生怕新烫的头不衬自己。
    “陆小姐,一起来搓麻将呀, 我们教你。”
    “我笨,教不会。”
    “啷个会, 你是高材生, 麻将好简单。”
    白小姐道:“不管她。她天天闷在屋子里,我带她出来散心, 像伺候祖宗。”
    “正好把祖宗赊在这里!”
    众人又笑起来, 陆诏年淡淡笑着。
    傍晚, 牌局散了,她们上船上酒家吃饭。施芥生已经到了一会儿?????,白小姐一落座便吐苦水,今天又输惨了。
    施芥生只当是常态,关切陆诏年:“可玩的开心?”
    陆诏年牵了牵唇角:“白小姐很照顾我。”
    “讲什么客气话呀,原本就是一家人。”白小姐说着,兀自怔了下。
    白家是陆老爷属意的亲家,开钱庄,原就家底殷实,这些年借着来大后方的达官贵人,发了不少财。虽不是本埠家族,但白小姐很有些社交本领,亲和健谈,能讲一口地道方言,在交际圈子里很吃得开。
    陆老爷安排了好几次,陆闻恺都说不见,后来陆老爷想把陆闻恺调回来,陆闻恺直接去印缅战场飞了运输。
    陆诏年根本不知道陆闻恺和家里这些事,回重庆后才慢慢听周围人讲起。
    白小姐没见过陆闻恺,谈不上感情,她原本就要接受安排嫁人,嫁给谁都一样,只是一来二往,同陆家的人熟悉了,也和施芥生交了朋友。这些日子,白小姐缠着陆诏年四处游玩,便是受施芥生所托。
    施芥生平时在北碚的研究所,他们相约一起登了缙云山,走张飞古道,坐船游小巫峡。
    陆诏年没表露出什么,听白小姐这么说,反而开玩笑:“是他没福气。”
    白小姐应和地笑了,问施芥生点了什么菜,又道:“不用讲了,一定‘都是小年爱吃的’。”
    施芥生颇不好意思:“小年讲究。”
    “是说我挑剔?”陆诏年斜睨过去。
    施芥生道:“并没有这个意思,我……”
    “你只是一心想着小年。”白小姐逗趣。
    施芥生脸微微红了,不敢看陆诏年。
    陆诏年捧起凉茶喝了一口,若无其事道:“很累吧。”
    白小姐和施芥生互相看了一眼,又听陆诏年接着道:“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们顾忌我的心情,总设法让我开心。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难过,不用刻意寻开心。真的。”
    桌上安静片刻,白小姐拍手道:“莫说这些了,人活起就要寻开心卅!恁个,一会儿我们找艘小船,慢慢游回去。”
    “你就游荡。”
    “夜晚游船兜风,古时候叫雅兴,你可晓得?”
    吃过饭,江上下起小雨,等他们走到廊桥上,雨忽然大了,停泊的小船在风雨中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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