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和顾娘子送上岛后,便先回了村,却没想到村子里的人都被杀了......”吴真人背脊佝偻,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我意识到不对,就立刻摇船赶了回来。我到蓬莱书院附近时,正好碰见顾娘子被一群道士押走了。”
    楚安一把揪住吴真人的衣领,几近目龇欲裂:“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这一动作直接牵扯到了楚安身上的那两处伤口,鲜血迅速浸透了布条。
    “一处宅子,”吴真人怕他冲动,又急忙补充道,“那儿全是沈清的人,别说救顾娘子了,只怕咱们略微靠近就会被立刻抓起来。”
    楚安失力地松了手,低声喃喃:“那我也要去救她。”
    吴真人拦住他,劝道:“楚郎君,我知道你担心顾娘子的安危,但她毕竟是沈清的亲生骨肉。而且沈清若真不在意顾娘子的死活,早就就让她的人直接杀人灭口,何故还把顾娘子关起来呢。”
    “为今之计,还是先把你的伤口处理好。然后咱们赶紧回汴京,把这件事情告诉宁王,”他叹道,“这蓬莱早在封岛时便被沈清控制住了,仅凭你我二人,是斗不过他们这群人的。”
    楚安死死地攥着刀柄,最终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
    永安宫内,一阵痛吟断断续续地从寝殿传出。两个宫婢像往日一样,引着玉清宫的玄清仙长进殿。
    躺在凤塌上的高太后一见那副青铜面具,便立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一把拽住玄清的手,痛苦道:“仙长救救哀家,哀家的头好痛啊,太痛了......它好像裂开了。”
    玄清慢慢替高太后理好鬓角散落的碎发,丝毫没在意手腕处传来的疼痛,她道:“无事,贫道为大娘娘带来了丹药。”
    玄清说这话时眼神分外温柔,像是怜悯众生的菩萨,高太后心中的暴躁瞬间就被安抚下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副青铜面具下,也只有这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好似是柔和的。
    高太后摆了摆手,让殿内的其他人退下,待殿门一关,她便拉着玄清走到凤塌处。玄清顺势坐下,而高太后则习惯性地枕在玄清腿上,一边咽下玄清递过来的黑色药丸,一边任由她替自己施针。
    细如发丝的银针,一根根刺入高太后的头颅。玄清轻声道:“大娘娘放心,您这病很快就好了。”
    高太后意识逐渐昏沉,浑浑噩噩地重复:“没错......没错,哀家这病很快就好了。”
    见高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玄清眼底的温柔顿时烟消云散,只有淬着剧毒的阴冷。
    而高太后浑然不觉,仍是不住地低声喃喃:“没错,待船一沉,哀家这病......就好了。”
    古有徐福东渡觅仙丹,而今她要开坛献祭,问天借命。秦始皇没能实现的事情,千百年后自有后人为之。至于那些寒门子弟,死了便死了......他们的命,如何算得上是命。
    随着银针越扎越多,高太后怀揣着美梦和野心彻底陷入了昏睡。
    做完这一切,玄清起身离开。出了殿,永安宫的老嬷嬷上前询问高太后的情况。
    玄清道:“已经睡下了。”
    老嬷嬷行礼谢过,而后连忙命人送玄清出宫。
    马车缓缓停在玉清宫前,一个小道士匆匆上前禀道:“仙长,宁王来了。”
    玄清淡淡嗯了声,并不惊讶。
    算算顾九被抓的时间,都已过了两日,他也该知道此事了。
    刚一入大殿,玄清便瞧见了那站在神像前的人。她将青铜面具摘下交给玉清宫使,慢慢走了过去:“之前你让流衡送来玄诚的人头,自己却没过来看看我。”
    玄清直径走过沈时砚,跪于蒲团,叩首烧香:“你这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寻我。”
    沈时砚面无表情,没有接话,却在玄清站起来的一瞬间,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眉眼冷淡得很。
    玄清任由面色因呼吸不畅而涨红,非但无动于衷,还笑了笑:“怎么......动了这么大的火气啊。”
    沈时砚终还是松了手,冷眼看着妇人剧烈咳嗽:“是你让她去蓬莱的?”
    “你是来问我,”玄清缓了缓,直直地对上沈时砚的眼睛,“还是来兴师问罪的?”
    沈时砚不欲和她浪费唇舌,嫌恶道:“把人交出来。”
    玄清却不慌不忙地吩咐玉清宫使去拿东西,不一会儿,那人便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套男子的婚服。
    玄清细细地摩挲着婚服上的金丝绣纹,也不管沈时砚愿不愿意听,自顾道:“这东西自你归京时,我便请汴京城最好的绣娘准备了,应该是合身的。你先带回王府试试,若是尺寸出了差错,我好让人去改。放心,阿九的那套我也让人给她了。”
    沈时砚紧皱着眉头:“我要的是人。”
    玄清只一笑:“长赢,阿九在那里等你来娶她呢。”
    大殿内灯烛成群,亮如白昼,昏昏欲睡的光影懒懒地落在沈时砚身上,将他的眉眼笼罩在一层朦胧的暖意之中。
    那一瞬间,玄清仿佛看到了她的阿姊。
    即使玄清知道,这只是她的错觉。可玄清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沈时砚的脸庞,眼神都温柔了下来,不含一丝丝虚伪。
    她叹道:“你和你母亲长得真的很像。”也不知道先皇看你时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沈时砚冷冷地偏过脸,让本想去抚摸他眉眼的玄清落了空。
    玄清也不气,慢慢收回手,只道:“前些日子汴京城突然流传出你的身世——”
    “此事是你自己做的吧,”她淡淡道,“你暗中帮助吕绍文假死脱身,然后再故意将自己的身世传开,是因为你想借机去蓬莱调查。”
    玄清并没有给沈时砚解释的机会,事实已摆在面前,再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况且,他们两人彼此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信任可言。
    “我虽不清楚你和赵熙有没有在密谋什么,”玄清语重心长道,“但长赢啊,别再耍什么花招了。我不管你现在对赵熙是虚与委蛇的算计,还是将计就计的善念。但蓬莱书院开学之际,赵熙必须要到场。”
    蓬莱书院揽的是天下人心,提出此事的是先皇,其修建过程是高家一手操办,此等可载入青史的功绩,赵熙应该不舍得把这份功劳让高家人沾边。只要无人从中作梗,再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赵熙去蓬莱这件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沈时砚黑眸沉沉:“你为何一定要他去?”
    玄清敛下眸,眼底冷若冰霜。
    因为我要那些人给我沈家赔罪,我要毁了先皇最在意的东西,为我阿姊报仇。
    如今赵熙的后宫仅有皇后诞下一幼子。当初新皇登基不久,高太后便立马把自家亲眷送入后宫,想让赵熙立其为后。赵熙又不是傻子,自然不愿意,便以先皇指派的姻缘为由拒绝了。
    是以,高太后便退而求其次,让赵熙封此女为贵妃。而皇后母族势弱,后宫多是由高贵妃掌权。去年皇后难产,诞下皇子后便卧病在床,这幼儿便被高太后以防止过渡病气的理由,放到了高贵妃身边养着。
    如此,只要赵熙死在蓬莱,高太后必然会立马让小皇子登基。且蓬莱书院又一直是高家在负责,赵熙之死,他们难逃其咎,朝中百官也会追究其责,到时候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而大宋朝廷一旦动荡不安,这对虎视眈眈的辽国和曾经痛失九座城池的西夏,都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见玄清不答,沈时砚又问:“你打算在那里杀了他?”
    玄清却仍是不说话,沈时砚面无表情道:“你既然要我与你合作,却连要干什么都不告诉我——”
    “长赢,”玄清打断他的话,以长辈的口吻慢声道,“你只需要记得,我们才是一家人,是要永远在一起的亲人。至于旁的事情,待之后,你自会明白。”
    “是选对你百般利用的赵家,还是选相濡以沫的心上人,我让你自己做决定,”玄清眉眼的温度越来越冷,平淡的语气中藏着刀锋般的威胁,“但是有一件事我需得提醒你,阿九是阿九,你是你。我对你仁慈,是因为你是阿姊的亲骨肉,可我对阿九不会心慈手软。你知道的,我能做出来的事情远比你想的还要疯狂。”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也就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了。玉清宫使送走沈时砚后,不由担心道:“仙长,宁王真的能为阿九姑娘一个人,为我们做事吗?”
    玄清却是反问道:“你可知道楚业炜如今知道了顾九的身世,却为何不让她认祖归宗,而是认她为义女?”
    宫使想了想,回道:“怕当年在江陵府偷换孩子的事情暴露,祸殃整个楚家。”
    玄清点头:“没错。”
    先皇当初所下的命令是既杀母也杀子,只不过是楚业炜快那些死士一步,把孩子事先藏好了。若不然,顾家那男婴早就死在十几年前了。
    旧事的真相世人暂且不知,所以在他们眼中,沈清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仍是沈家的义女,楚业廷的发妻。当年楚业廷的死和沈清的失踪,都是不知名的刺客为之。是以,沈清是清清白白的,作孽的人是玉清宫的玄清。
    可如果这些人知道了这两个名字是为一人呢?屠人制瓷,谋杀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罪行,足以诛九族。
    而沈时砚这二十多年,待他真心的人寥寥无几,其中便有楚家和顾九。如果沈时砚选择揭露她的罪行,纵使赵熙不追究,那旁人呢?秦理一家的下场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口诛笔伐,人言可畏,这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想到这里,玄清转身看向那面容威严端庄的神像,没什么感情道:“人活在这世上,有软肋可不是什么好事。”
    “仙长。”
    这时有人从殿外进来,禀道:“咱们的人至今还没找到吴真人。”
    玄清蹙起眉:“村子里的人不是已经杀干净了吗?”
    “是,”那人道,“可吴真人并不在其中。”
    玄清神色有些冷。
    吴真人的出现是个意外。她让高太后瞒着朝廷下令封岛,是想引顾九直接前往蓬莱书院,却没想到在这中途顾九会遇见吴真人。那十有八九,顾九和楚安应该已经知道了当年之事。
    他们两人知不知道真相,玄清并不在乎,她在意的是吴真人的医术。
    “既然都已经逃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躲好呢?”玄清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苦恼,“真是的,本来待事情结束之后,你就自由了。”
    不愿躲,那就去死好了。
    ......
    鸡鸣几声,天色逐渐清明。
    顾九站在窗外,冷眼看着守在院子里的那群道士,静了片刻,又重新关上窗。
    距离她被抓的那晚已经过了五日。
    顾九躺在床榻上,盯着那雕花床顶出神。
    当初去西京时,沈时砚说那里会有人护着她。那会儿她还不知道邸店女掌柜的真实身份,只当那人是沈时砚的下属。现在结合两人对她来蓬莱这件事的态度,仔细想来,他们之间可能是存在某种合作关系,可却又在相互提防。如今,沈清之所以把她囚禁在这里,应该是为了威胁沈时砚,借此确保合作的完成性。
    如果真是合作......
    顾九的思绪又被牵至到石殿中的骨瓷和黑.火.药上。
    假如把石殿看作是祭台,那谁是祭品?沈清真正想杀的人绝不可能是那些寒门子弟,她许是想借用这些人的血达成某种目的。而让沈清记恨多年的对象,一个是曾经勾结西夏,害灵州战役惨败的高家,一个借刀杀人,害死沈家军和元懿皇后的先皇。可先皇已死,父债子偿,是以,沈清的另一个目标应该是赵熙。
    高家罪孽深重,沈清潜伏在高太后身边多年,想报复他们应该是轻而易举。但赵熙不一样,他是天子,想杀他绝非易事。
    那石殿是建在辟雍殿下的......
    顾九浑身一震。
    如果书院开学那日,赵熙来了蓬莱呢?天子出行,势必有大批禁军随行,但那些黑.火.药爆炸的威力,绝非人力可控。
    还有沈时砚。
    有吕绍文的假死在前,他任蓬莱书院的山长就不可能是意外。书院开学之际,他定然也要到场。那沈时砚知不知道黑.火.药的存在?如果知道,他应该会竭力拦住赵熙,除非——他也想要赵熙的命。
    那如果不知道呢?
    顾九偏过头,看向摆在梳妆台上的红嫁衣,脑海里跳出那日她被抓的情形。当时她指着嫁衣问那侍卫是何意思。那人只说,让她安心在这等沈时砚来接她成婚。
    顾九便又问何时能放她离开,
    那人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阿九姑娘,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
    当时她还不太理解这句话是何意思,而眼下再仔细琢磨,顾九不由冷汗涔涔。
    如果沈时砚不知道黑.火.药的事情,沈清的算盘是不是想拉着他们所有人去死?
    不行!
    顾九立马下了床,呼吸急促。
    她需得想办法尽快把蓬莱的事情告诉沈时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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