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般地,他想起了童年时的那个预言。那个叫碧的女祭司,让他站在一面冰川面前,凝视自己的未来——他在冰川里看到了一个人影,似乎是紫烟,又似乎是其他女子,影影绰绰,忽近忽远,如同此刻的幻影。
    他曾经以为终其一生也不会真正看清楚那个冰之镜里的人影了。然而,在飞速下坠的那一刻,生与死的边缘,那个影子似乎忽然清晰起来,它打破了厚厚的冰壁朝着他走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先是紫烟回眸而去的脸,接着,又化成了灿如阳光的少女的笑容。
    “紫烟?……琉璃?”那一刻,溯光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然而,他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飞速下坠,几乎失去了知觉。
    现在这一瞬,可能是她离开大地后,自己离她最近的一刻了,但估计她永远不会知道吧?不知道自己曾飞上九天,却又在天空中死去……只能天人永隔,独自坠向他们初次相遇的那片大漠。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他的神志开始恍惚——恍惚到居然觉得月亮忽然在眼前消失了,而冰川里的那个影子破壁而出,来到了他的面前。
    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覆盖住了眼前的天空,如同从天而降的羽翼。耳边呼啸的风声忽然消失了,下坠的趋势也忽然开始减弱。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倏地托住他,努力地向上而去。然而他和清欢两个人加在一起很重,坠落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耳边听到有个声音惊呼了一声,刚稳住,又坠了下去。
    “天啊,怎么这么重?!”那个声音失声抱怨。
    是……是谁?还是幻觉?依稀间,他闻到了冰冷的芳香——那是来自北海从极冰渊的海誓花的芳香。是幻觉吗?在这样高的天空里,居然会有海誓花绽放?
    天空里似乎有一双柔软微凉的小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天啊……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喊,“真的是你?……你、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那个个声音是如此熟悉,近在咫尺,令他猛然一震,清醒过来——是她?是她在说话?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鬓边那朵洁白的花,来自于从极冰渊的常年不凋零的冰雪之花,以及在花下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少女。
    她张大了嘴,表情是如此震惊,以至于夸张得有些可笑。
    “琉……璃?”那一刻,他发出了一声低呼,不可思议。
    “是我!是我!”巨大的羽翼在他头顶展开,遮蔽了圆月。琉璃从九天之上飞翔而下,俯身把坠落的人紧紧抱住,“天啊,我刚刚祈祷过,神就把你送到面前了!——天啊,你真的来了!你……你是怎么飞到这里来的?鲛人会飞吗?”
    她的声音在颤抖,身体也在颤抖,语无伦次。
    溯光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被压紧,无法呼吸。这个丫头的力气可真大啊……双臂如此用力,几乎要把他生生窒息在怀里。然而,从未有过体温的鲛人,却在这一刻感到了无比的温暖。
    “你是来找我的吗?”她看着他,热切而欢喜,“是不是?”
    他本来想解释,最终却只是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那个女孩欢喜地叫了起来,挥舞着翅膀在天空里回旋,眼里闪着光,如同明亮的星辰,“我就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就知道!”
    久别重逢,在九天上飞翔的琉璃狂喜如醉,似乎完全忘记了羞涩,忽然抱着他,大声问:“你……你是不是也想见我?就像我一直祈祷能再见你一面一样!”
    他看着她的模样,点了点头。
    “太好了!你居然不否认!”她欢呼起来,挥舞着翅膀,如同孩子一样在天空里团团转,“哎呀!我能亲你一下吗?”
    然而,这次不等他回答,她就低下头,狠狠地亲了他一下。
    她亲得很用力,牙齿啪地撞上了他的嘴唇,用力的似乎是想留下一个印戳。溯光被她抱在怀里,飞翔在万丈高空之上,丝毫没有反抗和拒绝的余地。看着红着脸亲吻自己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最深的潭水,令人看不清他这一刻的心情。
    当琉璃打完了印戳,想抬起头时,他忽然侧过脸,亲亲吻了她一下。
    “啊……”从来没有被吻过的少女蒙了,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一刻,琉璃甚至忘记了飞翔,翅膀停顿在半空,身体失去了支撑,拥抱着他飞速地向下坠落,意识一片空白,直到呼呼地下坠了数百丈,才回过神来,连忙重新扑扇着翅膀稳住身体。
    “你……你……”她的脸忽然滚烫,侧过头去,不敢看怀里的人,停顿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气问出了最重要的话,“你……你喜欢我吗?”
    溯光看着面红耳赤的少女,微笑,“如果回答‘不’的话,你会把我从这里扔下去吗?”
    “哼!”琉璃扭过头去,露出了绯红的脖子根。
    他们停驻在半空,一瞬间,仿佛时间停止,整个天和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唯有头顶九天上的迦楼罗还在不停崩溃,碎裂,化为光和影,一道一道从四面洒落下来。
    “原来是迦楼罗金翅鸟碎了。”她仰望着半空的景象,赞叹,“你知道吗?我在云浮城里百无聊赖,结果忽然听到离湮城主的声音——我忍不住出来一看,就看到不远处绽放的烟火,飞过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结果……。”
    “结果,看到了我?”溯光微笑,渐渐化为一声叹息。
    是的,或许是离湮城主相助,或者是命运仁慈,令他们在最后一刻还能相遇在云的彼端,拥抱彼此,而终不至于海天一方,相互错过。
    “那现在我们去哪里?”挥舞着翅膀悬浮在半空里,琉璃仰起头问他,顿了顿,看着他,道,“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跟你去!”
    溯光抬头看着月亮的彼端,“你不回云浮城吗?”
    “现在已经回不去了……。等下一次黯月到来时再回去呗。”琉璃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上已经成为一个小点的城市,撇了撇嘴,“反正那儿现在也是一座空城,我一个人呆在那里无聊死了——你……。你可别再扔下我啊!”
    “不会。”溯光抬起头看着天空,又俯身看了看大地,“在这片大地上,所有要做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了;所有立下的誓约,我也都已经遵循了——如今,我该回故乡了。”
    “去碧落海吗?”琉璃欢喜起来,几乎要拍着手,“太好了,我还没见过大海呢!”
    “我的父王也从没见过有翅膀的女孩。”溯光微笑着看着她,“但愿你不要吓到他。”
    “没关系,我可以吧翅膀藏起来的!”女孩嘟囔,然而一句话说出来却忽然楞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什么?父王?你、你是说,你难道是——哇!”
    溯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微笑。
    是的,在这个飞鸟一族的少女心中,这些世人为之疯狂颠倒的权力、地位都不过为尘土。她来自天空,自由自在,澄澈无瑕。
    琉璃挥动着翅膀,开始向着大地徐徐下降,一边又开始发愁:“不过,我不会游泳怎么办?你家是在大海底下的珊瑚宫殿里吗?我要怎么去?……。呃,真是重死了……我可以把这个抓着你的死胖子踢下去吗?对了,他又是谁?”
    他微笑着,听着那个女孩在耳边嘀嘀咕咕,仰望着碧空明月,只觉得心里平静而温暖。已经是五月二十日了,天空已远,大地已近,破军已然逝去,迦楼罗也化为灰烬。一切都已经在这一夜的风里散去,如同九百年前的那段历史。
    如同滚滚的河流,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消逝。甚至,这片大地上的很多人从未意识到这些发生过——那些在睡梦中度过了九百年大劫的人们,愿你们永远安宁,永远不要再看到灾祸和动荡。
    这,就是昔年我和紫烟共同的心愿。
    十八、王者之归
    空寂之山脚下,沙风猎猎。
    开战以来,西荒已经赤地千里,到处都是难民,连原本富庶的艾米亚盆地也是一片疮痍。为了躲避战火,很多难民纷纷来到空寂之山脚下的空寂大营寻求庇护,却发现这里的驻军早已不知去处,于是就干脆住了下来。
    慕容隽在篝火旁坐着,脚上被绳子绑着,一言不发。火上烤着肉,滋滋流油。那是他所骑的马,在空寂之山脚下被这群难民拦截屠杀。
    “喂,瞎子,吃一块不?”有人大声问。
    因为饥饿,他沉默地伸出手来。然而入手的东西不是马肉,灼热无比。只听嗤的一声,一股白烟从掌心冒起,皮肉顿时烧焦——对方递过来的不是马肉,而是一根在火里烤的通红的铁条!
    “哈哈哈哈!”旁边那个把烧红的铁条递给他的流民笑起来,满怀恶意和兴奋,两眼放光地嚷嚷,“这个死瞎子,细皮嫩肉的,估计烤了滋味也不错!”
    旁边的流民哄然大笑。然而他沉默着忍受,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旁边那些笑声渐渐停了,流民们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着他们两个人。“啊?”那个递过去铁条的流民发出了一声惊呼,表情忽然僵硬,似是活见鬼一样的看着对面的慕容隽——通红的铁条在他的手里骤然冷却,变成奇怪的银灰色。
    慕容隽坐在那里,眼神空洞,连手指都没有动过。
    “天啊……。鬼!”旁边的难民如潮水一样退开,惊惧无比。这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被他们打劫的时候也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居然有着这种魔鬼一样的能力!
    “……。”慕容隽沉默地摊开手,掌心的伤痕在瞬间修复,平整的看不见丝毫痕迹。他只感觉到体内那种汹涌的恶意又在蔓延,无数声音呼啸着,撞击他的身体,想要迫不及待地跑出来——那十万恶灵还在他的身体内,遇到机会便要不受控制的冒出来,显示其存在。
    当的一声,铁条落地。慕容隽摸索着靠近火堆,从火边拿起马肉,咬了一口,粗粝的肉感令他几乎无法下咽。他努力咀嚼,还是吃了下去。忽然间,跑到一边的难民里再度发出了惊呼,无数人一起抬头。
    “看啊!那是什么?流星?”
    “是烟火!你看到过有像花儿一样开出来的流星?”
    “可谁会在那么高的地方放烟火?见鬼!该不会又是冰夷那些会飞的鬼东西吧?”
    流星?烟火?他看不见,却听到了声音,忍不住全身一颤,倏地站了起来,“堇然……堇然!”他忽然疯了一样踉跄着奔跑,双脚踏过烈火,朝着空寂之山古墓的方向飞奔。
    是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一切,已经结束了吧?如果迦楼罗已经灰飞烟灭,那么,破军又如何了?那个借着堇然躯体登上了迦楼罗的空桑女剑圣,如今又是怎样?
    “到时候,你可去古墓找她。”
    ——他想起空桑女剑圣曾经那么说。
    慕容隽在大漠上奔跑,根本分不清方向,直到筋疲力尽跌倒在地,却还是不肯放弃——是的,无论如何,他都要回到那座古墓找到她!
    黑暗里,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凑过来,呼哧呼哧地嗅了嗅,用牙齿咬住了他的衣领,试图将他拖起。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更多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从四方围住他,用牙齿把他拉起,叼着他的衣袖,扯着他向前。
    那一刻,大漠上的流民远远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冷月下,一大群的蓝狐簇拥着那个瞎了眼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带着他朝着荒芜的空寂之山走去。
    那座山上已经空无一人,唯有一座传说中存着先代剑圣衣冠的古墓。蓝狐拉着他,簇拥着进入古墓,叼着他的衣袖,引领他在黑暗中前行。
    慕容隽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了内室。
    他走过狭长的黑暗甬道,进入了最深处的墓室。蓝狐跳上前,咬着他的袖子往前伸。他小心翼翼地在看不见的夜里伸出手,指尖忽然摸到了石床上一具温软的身体。
    “堇然……堇然!”那一刻,他脱口惊呼,狂喜。
    石床上沉睡着一个白衣女子,寂静如花,半张脸上伤痕可怖,另半张脸却美丽绝伦。她沉沉睡着,眉心那颗红痣已经消失不见,回复了普通人的形貌。
    然而他看不到这一切,只感觉黑暗中有人在微弱的呼吸。
    那个呼吸,似乎也是他无比熟悉的。
    “堇然?是你吗?慕湮剑圣……慕湮剑圣没有骗我!你真的回来了!”慕容隽战栗着伸出手, 去触摸那个看不到的女子,指尖发抖——他终于触碰到了她,实实在在的。她的肌肤温润而柔软,呼吸微弱而短促,似乎身上的重伤依旧不曾复原。然而她的发间有着他在遥远梦境里闻到过的香气,飘渺而真实,如同一个梦。
    “堇然!”慕容隽在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震惊,一把将沉睡的女子揽入怀里,埋首在她瀑布一样的黑发里,发出了一身啜泣。
    怀里的女子微微动了一动,似乎在一个深沉的梦境里挣扎。
    “墨宸……墨宸!”那一刻,他听到她在怀里微弱的喃喃,“快跑……快跑,火!”
    同一刻,他忽然间全身冰冷。他听着她在昏迷中喃喃,焦急而不顾一切,喊着那个名字——那个他曾经刻骨铭心仇恨过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在黑暗的古墓里,九死一生后的人忽然全身发抖,只觉得血都冷了下去。
    是的,总归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就算空桑女剑圣出手相助,就算经历过千山万水后还能相逢,就算天时可转、地利能合,就算一切都为他准备好了——但唯有那颗离去的心,如同呼啸离弦的箭,却是再也不能回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白驹过隙的光阴中,他们曾经狭路相逢,倾尽所有。然而到了最后,却依旧只是相互擦肩,彼此路过,不曾为谁停留。
    无论当初有过怎样深的缘分,如今的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流离艰难,一点一点地消磨了初心,却是再也无法回到叶城码头上初次相遇的时候,一见倾心,再无他人——
    当她为了救白墨宸,推开他冲入烈火,选择和他同死的时候,自己就应该知道一切再也无法挽回。
    他的堇然已经不在了。如今活着的,只是殷夜来而已!
    慕容隽在黑暗里抱着这个一生挚爱的女子,再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泪水。是的,历经战火、劫后余生,他终于可以重新拥抱她,然而,却也已经彻底失去了她。
    这场沧流帝国入侵云荒的战争,转折点发生在五月二十日的夜里。
    那一夜,云荒上的人们抬起头,都看到了盛大无比的烟火在月下绽放——那是迦楼罗金翅鸟在九天上四分五裂,化为灰烬,连同冰族人的战神——破军。
    同样的一夜,瀚海驿外的流光川上发生了空前的激战。空桑统帅白墨宸率领六部军队大举反击,铜宫里的卡洛蒙家族倾尽全力,出动了一万铁骑冲下了帕孟高原,左右夹击,协助空桑军队展开了血战。
    而不幸的是,在这一夜,作为冰族统帅的巫彭却不在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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