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赶往狷之原的路上,目睹了迦楼罗的毁灭。后来,他在迷墙背后寻找到了其残骸和重伤昏迷的星槎圣女。然而,无论是这个巨大的机械还是他的女儿,都已经处于毁灭的边缘。巫彭在这样的打击下失去了控制,状若疯狂。
    然而,当他回过神来,联系西海上的帝国元老院时,水镜那边传来的却只有沉默,只有一张张木然的脸,簇拥在水镜旁看着他在这端呼喊求助,却没有人说一句话。从首座巫咸到巫姑,他所熟悉多年的人,一个个的眼神忽然变得那么诡异,令人不寒而栗。
    不……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在云荒战局发生巨变的同时,西海上他们的故土也发生了巨变!
    必须速回西海,否则,就会全军覆没在云荒!
    那一刻,巫彭当机立断做了决定,从前线撤军——事实证明,这是非常英明的决定。因为在他下令后的第三天,空桑远征西海的大军在骏音带领下返回,从西荒登陆,截断了冰族海上的粮草供给和退路。
    只是一夜之间,空桑军队推进了三百里,收复了大半被占领的西荒土地。深入腹地的冰族军队顿时被首尾拦截,困在了大漠上,如同困兽一样血战。
    战局在一夕之间扭转。
    捷报频传,瀚海驿大营里张灯结彩,开美酒,宰牛羊,庆祝这血战后的大胜。在这万众欢呼的时候,帝都派来的使者也已经抵达元帅的虎帐下。
    “恭喜白帅攻克萨迪,收服曼尔戈部!”
    “恭喜元帅连战连胜,收复苏萨哈鲁!”
    当黎缜来到白墨宸帐下时,帐内牛油烛烧的雪亮,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匍匐在案上大吃大喝,似乎饿疯了般嘴里塞满了食物,发出呵呵的声音。再定睛看去,他发现那个人居然是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九百年……当有王者兴……王者兴!”天官含混不清地喃喃。
    “是的,是的。”一个声音温和地回应着他,是坐在帐下和心腹幕僚一起看着地图的白墨宸,抬眼看去,“你是对的。那些庸碌的蠢材立刻就会明白自己的有眼无珠。”
    天官回过头,循声看着虎皮椅上的统帅,浑浊的眼里忽然流下了泪来。
    “王者……王……”他放下满手的食物,不停地叩首。
    “没事了。你以后会荣华富贵一辈子。”白墨宸微微一抬手,凌空似乎有一股力量托起了磕头的老人,“你敢于在所有人都一无所知的时候说出预言,而且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不惜被割舌也不肯改口——这,这是我对你的回报。”
    黎缜在帐外静静地看着,抱紧了手里的锦盒,几乎想转身离开。
    然而,帐中的人却已经抬起头,隔着帘幕冷然发话:“宰辅在外面站了那么久,不嫌风寒露重吗?何不进来一聚?”
    他颤了一下,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撩开帐子走了进去。
    “女帝已经答应了白帅的所有要求,并命在下将信物送到。”黎缜打开了锦盒,双手奉上——锦盒里,陈列着一枚戒指和一枚虎符,象征着空桑的王权和军权。
    那一刻,站在白帅身边的青衣幕僚眼里发出了光,看着里面的东西,不由得激动得全身发抖——是的,他的主人,终于可以成为这个云荒的主宰,登上权利的巅峰!这是他作为幕僚一生的梦想,如今终于近在眼前。
    白帝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他将终生记住这个日期。
    “宰辅辛苦了。”白墨宸点了点头,“帮我拿过来,穆先生。”
    穆星北几步过去,接住了那个锦盒,只觉得有千钧重,托在手里竟然微微发抖。
    “女帝说,她会尽快从紫宸殿里搬出,回到叶城的镇国公府里居住。”黎缜复述着女帝的旨意,时刻留意着白帝的表情,“希望白帅能如约让她和镇国公安度余生,保留世袭爵位和丹书铁劵。此外,她别无他求。”
    “我就知道悦意会同意。”白墨宸看着案上的锦盒,笑了一笑,“她一直是个识时务的女人,心也不大。这样的女人,在乱世里容易安身立命。”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出手,想去拿起那枚皇天神戒,却猛然一震。
    那枚银色的戒指精巧而华美,如同闪耀的星辰静静停在黑色的丝绒上——然而,当他的手指触碰到戒指的那一刻,皇天的双翼倏地动了,自动跃出了锦盒,发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如同弧形闪电,把他的手震开了去!
    “白帅!”帐下的穆星北情不自禁地惊呼,脸色苍白,如受重击。
    传说中这枚万古之前由星尊大帝亲手铸造的戒指具有灵性,和帝王之血代代相随。当最后一个帝王光华皇帝驾崩后,这戒指就熄灭了光芒,成了一件死物。但奇怪的是,六部的任何一位藩王也无法戴上这枚戒指——这九百年来,皇天神戒只是作为王权的凭证,在六部藩王之间流转,成为每一任帝君最昂贵的装饰品。
    然而在这一刻,到了白帅的手上,这枚戒指居然又活了!
    “怎么,不肯承认我?”白墨宸出手如电,一把握住了那枚戒指,低声冷笑——皇天戒被他用力握在手心,银色的双翼微微震动,似乎在竭力挣脱。然而,白墨宸的左手上居然也透出金色的光,笼罩住了皇天,纹丝不动。
    两种看不见的力量在交锋,帐中的巨烛猛烈摇曳,无风而动,而在内的几个人都觉得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
    许久,两种光芒终于双双熄灭。
    “何苦呢?你的缔造者、万古之前的星尊大帝,和我未必不是同一类人。”白墨宸看着手心安静下来的黄天戒,低声道:“而且,除了我,这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他再度拿起了戒指,手指用力的捏住。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黎缜甚至觉得他的左手似乎都焕发出奇怪的淡淡金色光芒——这一次,只听轻微的叮的一声,皇天戒顺利地套上了他的手指。那一刻,那只戒指忽然焕发出了极大的光芒,仿佛太阳落到了他的手指间,照耀的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吾皇万岁!”穆星北立刻屈膝下跪,高声祝颂,“万岁万万岁!”
    黎缜也随之跪下,震惊莫名——他的双眼还被光芒所炫,无法视物。如果说,在奉命带着锦盒来到瀚海驿之前,他内心还对这个人有所抵触的话,这一刻,他的内心却是真正受到了震撼,油然而起心悦诚服的敬慕。
    是的,说不定这个男人是真正的王者,是空桑命定的霸主!
    白墨宸低下头,看着手指上的皇天戒,眼里掠过一丝冷芒,旋即步出虎帐,外面的战士酒酣耳热之际看到统帅,忽的安静下来,“白帅!”
    “不,不要叫我白帅。”猎猎的火光下,白墨宸竖起左手,那枚皇天神戒在他手上熠熠生辉,如同星辰。他的声音如同洪钟,传到每个人耳畔,“片刻之前,我已经从女帝手里获得了这个——皇天!”
    “天啊……”那一瞬,所有战士爆发出了惊呼,“皇天!”
    “是的,皇天!”白墨宸站在高台上,右手握着虎符,平举,对着六军高声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新帝君!所有追随我的人,我将带领你们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驱逐冰夷,收复国土!但愿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战士们沸腾了,欢呼如同风暴一样掠过,“国祚绵长!”
    黎缜站在他背后,看着万军欢腾的场景,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的,女帝的选择是正确的。就算她不交出神戒、虎符,又能如何?掌握了百万虎狼之师的人,永远是空桑说一不二的霸主!
    “今晚,我们痛饮完了美酒、吃完了牛羊,就点兵出征,追击冰夷!把他们驱逐回迷墙的那一边!”高台上的白帅,不,应该说是新任白帝,对着麾下十万将士高呼,“凡是小看空桑人的,都要把命留在云荒!以血还血,以杀止杀!”
    “以血还血!以杀止杀!”台下群情如沸,战士们举起牛角杯狂呼,声音如同风暴一样呼啸在大漠上——
    “战神白帝!空桑之王!”
    黎缜从未上过战场,此刻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声音里身心震撼,不由得热血沸腾。这样强大的凝聚力,这样强大的空桑,是他居于深宫几十年里从未看到过的。以前他只是听说白帅勇武,百战百胜,但此刻,才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的力量。
    这一切,又怎么能是那些只会玩弄权术的深宫贵族所能抗衡的?
    “怎么样?我的主人,的确是九百年一见的王者吧?”背后传来了穆星北的声音,那个青衣幕僚的眼里闪耀着光,“宰辅,你很明智,选择了和我一起辅佐他。”
    “我不是辅佐他,我只是为了云荒。”黎缜低声回答,“我想要辅佐一位强有力的帝君,让这个国家和子民获得最大的安宁。”
    “那么,宰辅的选择就更加明智了。”穆星北笑了笑,凝视着高台上的王者,“这个世上,没有比我的主人更强有力的帝君了——那些六部藩王,他们嚣张不了多久。等这场仗打完,六部必然被削藩撤军。只怕六王,都没有几个能活下来。”
    “……”黎缜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气,听出了话语里的杀机。
    穆星北伸出手来,“看到了吗?一个可以媲美星尊大帝的新时代就要开始了——既然你我有幸在白帅帐下相逢,何不共同辅佐主人,成就一代霸业呢?到时候,被万古传颂的不止是他,还有你。”
    黎缜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和他相握。穆星北轻笑着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冰冷而有力,指节枯瘦而长,如同孤鹤。
    “如果白帅是星尊大帝,那么,谁是白薇皇后?”黎缜感慨。
    穆星北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侧过头去,看着高台上万众欢呼簇拥里的统帅,眼里似乎掠过一丝阴影。
    是的,他看到过彻底“黑化”后的白帅是如何可怕,完全是神魔附体,怕是只剩下“毁灭’”的力量——就如白薇皇后是唯一可以“平衡”星尊大帝的存在一样,这一世,又有谁能遏制白帅呢?
    那个在大火中死去的女子如果还在就好了,就如太阳必须要有月亮的陪伴。没有了她,如今在这个世上,新的王者又会有多孤独呢?
    流光川一战之后,空桑挽回了云荒上节节败退的局面,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西征的大军从海上返回,登陆后和瀚海驿的白帅军队一起行动,对冰夷进行了夹击。巫彭元帅苦苦支撑战局,在多达数倍的兵力前后夹击之下,原本占据了优势的冰族军队陷入了对他们最为不利的久战之中,首尾不能兼顾,加上孤军深入云荒大陆,海上补给线被切断,甚至连粮草都无以为继。
    当六月进入尾声的时候,战争显示出了结束的迹象。
    随着冰族军队的节节撤退,西荒再度回到了空桑的控制之中。流民们纷纷散去,各自回归故土,而空寂大营也重新驻扎了军队,由白墨宸亲自坐镇,以应对战局的西移。一时间,比原来更多的战士重新涌入这座空城。
    到了晚上,篝火处处,夜深千帐灯。
    “白帅,听说空寂大营的十万大军是一夕之间忽然消失的。”青衣谋士站在城头,对着主帅道,“这件事实在是蹊跷,到现在属下也没明白冰夷是怎么做到的,而那十万大军到底又去了哪里。”
    “听啊……”他在城头上侧耳,低声道,“风里的声音。”
    穆星北愕然侧头,却什么也没听出来。
    “那些声音在呼唤我啊……”白墨宸喃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臂——夜色如墨,在火把的映照下,他的左手似乎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他伸出手,对着空寂地宫的方向。那一瞬,穆星北看到白帅手上的皇天戒忽然发出一道光,如同箭一样射向了地宫!
    地宫之门轰然洞开,里面有无数黑影瞬间汹涌而出!
    那些黑影从封闭的地宫涌出,扑向了空寂大营,如同黑压压的乌云,伴随着呼啸,形态狰狞可怖。
    “那是什么?”穆星北失声惊呼,下意识往白帅面前挡了一步。
    “是怨气。”白墨宸一把将他推开,登上城头,迎着呼啸而来的乌云张开了手——天上地下的所有乌云瞬间朝着他涌来,将他兜头淹没!
    然而只听一声雷鸣,乌云里绽放出金色的闪电,如同狂风瞬间旋转而起,将一切一扫而空。乌云消失后,只见白墨宸独自站在城头,左手上的皇天戒熠熠生辉——那些黑气,居然在刹那间被急速地吸入其中,泯灭不见!
    “云荒动乱,你们这些东西就想趁机出来为祸人间吗?”白墨宸右手轻抚左臂,抬起头俯视脚下大营里的万丈灯火,冷然道,“在我的统治下,不允许有这种事!”
    穆星北从背后注视着他,忽然觉得凛然,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大雪里初次诞生的魔一样的男人,有着令天地失色的力量——那种睥睨天下的力量只展示了一瞬,就归于平静。这些日子以来,白帅驰骋沙场,南征北战,和战士一起畅饮,和谋士一起筹划,如正常人一般无异,性格虽然比起以前的沉默冷峻有些微的改变,却也令最亲近的属下看不出异常。
    除了自己,没有谁见过那一瞬的他,也没有人知道眼前这个人的身体里,隐藏着怎样一个可怕的影子。如今,当他的左手戴上了皇天,右手握住了虎符,整个云荒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下——当冰夷被驱逐后,这个新帝王又会把空桑带向何处?
    “白帅,”有战士上前,连忙又改口,“不,白帝!属下罪该万死!”
    “就叫白帅好了,”白墨宸摇头,“我更习惯你们这么叫我。”
    “是,”战士松了口气,道,“有三百石粮草连夜运到,其中有一百五十石嘉禾、一百石各类蔬菜以及五十石肉类——该如何安置?”
    “帝都筹措粮草的速度这么快?”白墨宸有些诧异,“我五天前才吩咐黎缜回朝,调度各方,他应该刚刚回京吧?”
    战士回答:“禀白帅,这批粮草是叶城来的,不是帝都分配的军粮。”
    “叶城?”白墨宸愕然,语气有些异样,“难不成是镇国公府慕容家送来的?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吧?”
    “不,是叶城商会那边送来的,说是民间为了支持军队而自发筹措的粮草。”战士道,“领头那个人,还说认识白帅您。”
    “谁?”白墨宸倒是好奇起来,“一个商贾,会认识我?”
    “那个人已经在虎帐外面等您了。”战士低头禀告,“那个人说他叫清欢,他的妹妹叫殷夜来,只要说了白帅一定知道,也一定会见他。”
    清欢?夜来?白墨宸猛然一震,脸色苍白。
    是的……夜来,终于又听到这个名字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将每一日都安排的忙碌不堪,每夜深宵累极倒头而睡,刻意将这个名字埋入记忆最深处,不去想起。可是终究是躲不过,只要有人轻轻一提,所有的往昔就呼啸而来,将他湮没。
    夜来……夜来。那个烈火中的永别,如同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永世难忘——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子,却已经化为灰烬。哪怕今日登上了云荒的最高处,手握天下,又能挽回什么?
    而且,清欢……那个胖子居然还活着?!
    “白帅?”穆星北久久不见他出声,不由有些担心地低呼一声。他不是不知道那个名字对于白帅的意义,此刻见人提及,不由心中忐忑。
    “哦,没事,”白墨宸回过神来,“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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