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韶声。
    她自以为将墨研得差不多,便不知又从哪里弄了壶冷茶。
    将茶水倒入她自制的研钵里。
    直到这时,齐朔才终于有空注意到韶声在做什么。
    他本就没展开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第一次抬起了头。
    美丽的脸上结满寒霜。
    韶声偷偷做小动作,本就心虚。
    这时更是被他不经意露出来的威势,吓得缩起了脖子。低头下,不敢再直视。
    她甚至双腿一软,下意识地就想跪地求饶。
    面前,不是她认识的齐朔。
    而是母亲要她遇上了就快逃开的,北方枭雄元应时。
    脸上挂着的,也并非纯净无垢的冰雪,而是天寒地冻的战场上,凝固的鲜血泥土。
    带着北地呼啸的风,和风中的锈腥味。
    然而,这样的表情,齐朔只露出了一瞬。
    很快就收回去了。
    意识到旁边之人是韶声,又免去了重新挂上温柔面具的步骤。
    面无表情地质问:“你要干什么?”
    “磨、磨墨啊。”韶声仍然低着头。
    仍然不敢看他。
    说话的时候,为缓解紧张,还开始搅拌起她自制了一半的“墨汁”。
    虽然齐朔现在变回来了,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变回去?
    “浪费。”齐朔只瞟了一眼她手上的东西,便下结论。
    韶声不服。
    将食指放进她搅好的墨瓶里,沾着举到眼前看了看。
    墨水在瓶里搅拌时,看上去确实是墨水。
    可到了手上,却水是水,粉是粉,没有一点墨色。
    泾渭分明。
    比齐朔笔洗里的污水还不如。
    他骂得对,她就是什么都不会。
    韶声心中满是挫败。
    “还愣着做什么,继续磨吧。”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了。
    不磨了。
    韶声想。
    该做点她会的东西。
    她蹲下身子,钻到桌案里,掀起了齐朔的袍子。
    正当她将双手攀上他的双腿,要去解他的腰带。
    齐朔猛地将椅子向后滑开。
    椅子的脚拖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噪音。
    “你又要干什么?”他说。
    伸手,拎着韶声的衣襟,将她从桌下一把捞起来。
    不知是不是吸取了上回的教训,这次,他并未教那令人跪伏的骇人气势,露出分毫。
    “我来讨好你。送点心没讨好成,磨墨也磨不下去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走了。”
    “而且你也这样服侍过我。”
    “这个我会。”
    韶声的衣领,被齐朔扯着,骤然收紧,勒得她有些微地喘不上气。
    齐朔将拎着她衣襟的手,改为制住她肩膀。
    他垂下眼,看向自己半解的腰带:“全是你弄的墨渍。”
    韶声随着他的话,投去目光。
    墨灰混着墨水,以手掌的形状,印在齐朔的青袍上,也印在袍子里白绸的裤子上。
    “你自己身上,到处都是。”齐朔犹嫌不够,补充道。
    韶声又看自己:胸前到处抹着墨灰,是抵在胸口掰断墨锭时,留下的碎渣,在韶声之后的动作之中,衣料互相挨蹭,最终糊作一团。
    袖子上与衣角上也有,韶声不记得,是不是自己用它们擦过手。
    轰地一下子,她从头红到了脚。
    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
    “窗子也全开着。”
    齐朔往韶声心中生出的臊火里,添了最后一把柴。
    他攥着韶声的手腕,将她拖到门外。
    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一把锁,锁上房门。
    然后,顺着书房园子里的路,大步向外间走去。
    生怕韶声趁着他不在,又偷偷进去。
    防她像防贼。
    “安分点,别再捣乱。”
    走之前,他说。
    韶声满心忐忑地站在原地。
    她等到了齐朔回来。
    他开锁进门,她站着。
    她还等到了主院来的丫鬟。
    她仍然站着。
    来人是连心。
    手上捧着两套簇新的衣裳。一套青色的夏布男袍,颜色款式,与齐朔经常穿着的那套,一模一样。
    他今天穿得也一样。
    韶声原以为齐朔总穿一件衣服,不怎么更换。现在看来,是做了许多一样的,换着穿。
    对于这一点,她很奇怪。
    她记忆中的齐朔,在穿衣打扮上,是很讲究的。
    那时,他在生活上的花费,尚且要仰仗自己。居家之时,穿得也都是锦衣绣袍。
    如今,他富有整个北方,且在澄阳辗转这么久,也应该是占了澄阳。
    如何就只能穿得起夏布?
    至于连心拿的另一套,则正常许多。
    是花色织锦的女子裙衫。
    韶声早上刚知道连心的名字,对她有印象。
    用余光偷瞄她拿着什么,总归于礼不合。
    于是,韶声为周全礼数,主动招呼她:“连心姑娘。”
    而连心对她,仍然保持着看不上的态度。
    “是柳姐姐啊。”她的语气爱答不理。
    教训韶声的话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可知,书房是将军处理军务的要处。无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别以为你与金参将有故交,借他的光,让你进来偷偷等着,就能接近将军了。”
    “你这样,不过是连累了金参将。”
    “将军虽然与人为善,但治军有方,赏罚分明。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擅闯书房重地——呵”
    连心提高了声音,仿佛是故意要让房中之人听见。
    “下场还不如你那小婢女。”
    “将军心善,念她初来不知事,放了她,还会念你是初犯吗!”
    “我会将你所为,原原本本地报与将军。”
    最后竟至于呵斥了。
    “呃……”韶声想开口,连心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将军,连心求见。已照将军吩咐,备好了衣裳。”她伸手敲书阁的门。
    门内无人应。
    “将军?”连心又重复一遍。
    仍然无人应。
    “将……!”连心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取而代之的,是韶声的惊叫。
    她只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捂着嘴,将剩下的声音,全都咽进喉咙里了。
    圆圆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骤然缩起。
    全是因为——
    一支裁纸的细刀,如同长了眼睛,从房中飞出,穿过门上雕镂空隙间糊着的碧纱,破风而来。
    刀尖准确地插入连心的喉管,又直直从她的后颈穿了出来。
    使她话都没说完,当即断了气。
    然后,无声无息地倒地了。
    血被堵在薄薄的创口之中,只会慢慢地浸出来。
    使连心的尸身上,除了脖颈上穿着支有些诡异的纸刀,其余各处,都是利落整洁的。
    齐朔姗姗地推门现身。
    “乱叫什么?进来。”
    他倚着门框,抱住双臂,如常地招呼韶声。
    “记得把掉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只沾了地上的浮尘,还是能穿的。”
    韶声战战兢兢地照做。
    齐朔说得没错。
    连心死时,并不腌臜,手上捧着的衣裳更谈不上沾染。
    又一次进了这间书阁。
    韶声的心情却与前次大不相同。
    齐朔先前无意中露出寒意的脸,与连心的死状重合了。
    韶声听齐朔的话,去拾衣裳时,连心的身子还是热乎的。
    肌肤之下的血管,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她就这样死在自己面前了。
    韶声抱着手中的衣物,缩在角落里,不敢再上前。
    “再这么抱着,我的衣服不打紧。你那套皱了,就没办法穿了。还是你想顶着身上这些墨迹,直接出去见人?”
    齐朔一边一扇扇地关上书阁的窗子,一边问。
    韶声不应。
    待齐朔关好了所有窗子,回头看韶声。
    她仍在原地缩着。
    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你怕?”齐朔奇怪。
    “你不是都知道吗?怎么现在又怕了?”
    他走近,在韶声面前蹲下,她抱着的将衣裳抽出来。
    “我不知道!”
    韶声手中空了,仿佛失了依仗,心中的安全感也空了。
    她双手抱头,将身子压得更低,胸口贴上了双膝。
    声音里甚至带了嘶哑的哭腔。
    当真像是齐朔在逼迫她一般。
    齐朔很少见韶声哭。
    “当真不知道?”他无奈地将手穿过韶声的膝弯,抱起她,放在靠窗的榻上。
    “先换衣服。”齐朔又拉开韶声抱头的手,解开她脏了的旧衣服,为她换上新的。
    “谢谢……”韶声的道歉声如蚊呐。
    齐朔见她愿意开口,本想问:
    你不是杀过两个人吗?怎么还害怕?
    不过,想着问出口后,韶声可能又会逃避现实,闹着哭起来。
    他还是选择不提。
    “我在澄阳也算有些时日了。你不知道我的事,就不好奇吗?”齐朔选择了新的话题,与韶声交谈。
    若她还在故京城中,一定会生气地大喊:你很了不起吗?谁想知道你的事情!
    他想。
    只是如今的韶声毕竟不同。
    “好奇。但我不敢问。”她说。
    根本就想不到要在齐朔面前逞强。
    心中想到的唯有:他坐在身旁,身上的热气环绕着她,好像又能有温暖安全的依靠了。
    能让她渐渐缓过来。
    这样想着,韶声偷偷地,将身子向齐朔挪了挪。
    让一侧的身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靠着他。
    壮壮胆。
    齐朔也不戳穿。只是调整了姿势,让韶声靠得更舒服一些。
    主动为韶声讲起了自己到澄阳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
    “澄阳富有良田万亩,可为我南下提供粮草。而澄阳附近云仙山上,匪患不断,城中守备多次发兵围剿,有输有赢,但总也剿不尽。”
    “为什么剿不尽?”韶声突然开口问。
    此时,她已经心安理得地,舒舒服服地,全然窝在齐朔怀里了。
    “因为澄阳县里的青天大老爷们,与山匪勾结。”齐朔答。
    “不对,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为什们还要打?”韶声又问。
    “有输有赢,有匪可剿,上面才会源源不断地拨来钱粮。有了这些白得的钱粮,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譬如说,兴修宅邸。“
    ”你看,我这片园子多美。”
    齐朔拉起榻边的竹帘,推开一扇窗,示意韶声看窗外的园景。
    天色擦黑,窗下的芍药绣球,无风自动。
    光线昏暗,花儿仍旧开得明亮。
    花间又有竹渠引水,绕着书阁流动,淙淙琤琤,使室内即使在炎夏之时,也依然凉爽。
    “那云仙庵的住持,做的不也是两头生意?既招呼山下的官员,也招呼山上的匪寇。没准还会帮他们牵线搭桥。”
    “可惜,当时事急从权。若是不杀她,还能引她来为你解惑。”
    齐朔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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