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韶声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云仙庵、住持,这些都是她藏着在心底,不愿提起的东西。
    她独自呆在西苑的时候,每日都要往上面盖土,小心地埋住,故意不去想。到现在,终于能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可齐朔的话,却如同一把花铲,一把铲下去,将她心底沉淀好的泥沙,全部翻搅起来了。
    若说从故京城中逃难的经历,是一副凶戾的画卷,只在韶声眼前展开片刻。
    那么云仙庵里的种种,好似一双巨手,把韶声从出生至如今,廿年来所熟悉的一切,完全地扯开,扯破了。
    佛不成佛,人不成人。
    齐朔却还要将它扯得更碎:
    ”可惜柳家走了。若柳家女眷还愿供奉,澄阳县从旧朝白要来的银钱,还能将云仙庵修得更气派些,不说能与穹极寺比拟,但多造几座佛像,还是绰绰有余。“
    ”留下的县君大人,原先慑于柳家威势,假装奉佛。“
    ”如今他自己能在澄阳做主,当然不要神佛,只要女人。“
    ”你那住持,脑筋转得倒快。自己不愿舍弃前呼后拥,奴仆成群的好日子,便叫手下的比丘尼,全去伺候男人。“
    言语之间,满是嘲讽。
    ”别说了!“韶声顾不得谨记自己的境遇了。什么寄居人下,什么忍气吞声,什么谨言慎行!
    她都顾不上了。
    心中的深埋着的大小姐破胸而出,向着齐朔大喊:”你别说了!“
    观云说过,住持让姑娘们卖笑,是身处乱世不得已为之!
    是走投无路之举!
    是为了庵中的生计。
    佛祖慈悲,怎会纵信徒行卑劣事,而不降神罚?
    一定是的!一定是!
    一定!
    ”怎么,声声小姐不信?还觉得你的亲亲住持是为了大家,所以改换门头,做娼寮生意?“
    齐朔感受到了韶声情绪剧烈的波动。甚至猜中了她心中所想。
    但他并不因此而停下。
    ”若当真为了手下的姑娘考虑,应将人全嫁去云仙山上的匪窝。至少能活得久一些。也活得舒坦一些。“
    ”那匪首游达,做事倒有些章法。只是手下人心太散,大多都是流离失所之人,无牵无挂,才窜于山间。若是让他们都成了家,便算是另一种奖励。再生了子,牵挂更多,也更好控制,利于结寨。”
    “可惜了。“
    ”可惜空有雄心,尚缺能力。受着手下的挟制,困于山中,无法再向前多进一步。只能与这澄阳城里茫茫多的老爷们,分那从南边朝廷骗来的,三瓜两枣的赃物。”
    “反而叫我借着这雄心,稍加挑拨,便与澄阳守备同归于尽了。死得当真潦草。“
    ”我坐收渔翁之利,白得一座澄阳城。”
    “声声小姐,你救来的真真,是不是很厉害——?”
    最后,齐朔用一阵怪声怪气的逗弄,作结。
    韶声心中端坐着的佛,在齐朔这番半戏谑,半认真的话中。
    轰然倒塌了。
    她从出生起,便随祖母、母亲一道供佛。
    多年以来,佛念在心中早已堆成了金光万丈的佛像。
    祈愿要问佛,噩梦要求佛。
    而这座佛像,倒塌也如堆砌时一般,一片接着一片,碎开,然后倒地,化为齑粉。
    佛祖佛祖,不过是笨重的泥胎木塑,往上抹一层薄薄的金粉。
    世上哪有佛祖?
    只有面前这只化作人形的恶鬼。
    恶鬼皮囊美丽,视人命如儿戏,杀人如吃饭喝水。
    但在这段时间里,他确实护着她。
    韶声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他了。
    韶声又想起在故京城时,她强要齐朔抄经。
    抄好的经文她未及检查。
    佛祖却成了无稽之谈。
    “好好,你不想听我的事,想听柳家的事吗?”
    齐朔见着韶声恹恹的样子,轻轻叹气。
    “不想。”韶声固执地不抬头,声音全蒙在身子里,听不太真切。
    他却并不是真的征求韶声意见:
    “还是要知道一些。你们很快就会再见。”
    “我要同方家见一面,柳家可为我作掮客。方家之长方必行,是你祖父柳融曾经的上官,当年的阁臣中,他也是南派之首。你应当认识。如今,应是南方士林之首了。”
    “你祖父太心急。收到风声说我要来,半年前便急急上路,往南边朝廷的禄城去。生怕那边忘了他们,以至于分不上新利。澄阳万亩良田,十之有九,原都归属柳家,柳融与方必行,本是不用分高下的。若柳家守到现在,便可以澄阳的土地,与我交易。可惜,澄阳入我手。柳家三进士,却全沦为方家的附庸。”
    禄城便是旧朝廷在南边选定的新都,南朝人唤它禄京。
    齐朔三言两语,便为韶声讲清了柳家离开的原委,以及如今的境况。
    “到时候,真真还需借小姐名号一用。”
    齐朔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用就用。”韶声并不介意齐朔利用自己。
    反正她也阻止不了。
    “还在为佛祖伤怀?”
    齐朔知道韶声在意的是什么,但直到现在才说。
    “你其实并不信佛。你信你自己。”
    “朔昔年与小姐同行,小姐说,命由人定,不由天定,卜吉问凶是白费银钱。人信佛,乃有求与佛。小姐求诸于己,又何来信佛。”
    “你信的佛,不是佛,是血缘亲族之间的骨肉之情。”
    “柳家人,很快就要返回澄阳了。”
    齐朔虽看穿了韶声的想法,但并不捡着好听的话来安慰。
    反而字字都如同钢锥,将她的旧伤口翻开来,再戳得血肉模糊。
    “你别说了!别说了!”
    韶声又一次捂着耳朵,对着齐朔大喊起来。
    然后坐起身,推开门,跑出了书阁。
    她觉得齐朔说话,就好像长指甲在石板上刻划,发出尖锐刺耳的怪声。
    “你总要面对的。”齐朔注视着韶声背影,声音里毫无波澜。
    *
    过了几日。
    韶声没再去讨好齐朔了。
    而齐朔仍然是老样子,从早到晚忙碌。
    只是因着天气炎热,处理公务的地点,彻底换到了书房的这间水阁。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水阁在曲径最幽处,不太好找。
    譬如,当杨将军杨乃春来见他时,就没有韶声那般顺利了。
    在书房的园子里绕了许久,才找到齐朔亲手提写的那块“请从此入”的匾。
    “元大将军,你可真叫我好找。”杨乃春掩上门,就开始抱怨。
    他与另一名大将吴移,都是自微时起,便追随齐朔。
    从杀人越货,走私赃物,到招揽流民,再到加入宋士光的义军,作乱旧京城,驱逐南朝皇帝,最后取宋士光而代之。
    如今吴移正坐镇北地,杨乃春则随齐朔南征。
    齐朔与吴移,原本是花钱雇佣的关系。合作得不错,吴移才带着手上不清白的勾当,以及灰色的关系,为齐朔所用。
    杨乃春反是吴移介绍而来。
    他并非京城人士,本居于运河沿岸的鹿县。只考中了秀才,之后再应举,都不中。
    但秀才能免的徭银并不多,家中又贫困,只好弃了考试,出来谋生。
    一次夜里,见着吴移等人做黑船走私的生意,行事有度,与一般江湖人全然不同。
    便自告奋勇要入伙。
    吴移便绑着他,见了齐朔。
    一见如故。
    这之后,杨乃春便成了他们的账房先生。
    这二人对上峰齐朔的态度也有不同。
    吴移年长,在世上摸爬滚打的经验足,但从他们还在做黑船生意时,对着年纪不大,气质温和的齐朔,就已经是恭恭敬敬,不敢造次了。
    杨乃春与齐朔年纪相仿,无人之时,对他反而十分随意。
    “坐。”齐朔听见杨乃春来了,并不恼他礼仪有缺。但头也不从案牍之中抬起。
    杨乃春随意拉开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将山河堪舆图摆在齐朔的面前。
    齐朔这才收了手中的事情,搁笔抬头,将胡乱堆着的字纸挪开,方便杨乃春将图展开铺平。
    “如今,我们已经连下平江府四县,正在澄阳,再往前一步,便是尉陵,尉陵正在博山与牙岭的隘口,往南去皆是平原,从此始,顺浔江又可入南方腹地,直破禄京。”杨乃春手执小旗,插在堪舆图上尉陵的位置。
    “芳时想趁现在,直取尉陵?”齐朔问,“南朝澄阳已失,尉陵乃兵家要冲,必定重兵把守。我们若是要取尉陵,粮草辎重的消耗可算过?南朝从尉陵往外去,千里平原,跟他们耗,可有的要耗。”
    “如今已近秋收,澄阳仓满,可从中都纠结兵马,轻装简行,以大军突袭。”杨乃春答。
    中都便是原来的旧京城,宋士光称王时,将其更名为中都。齐朔取其势力,虽未称王,但仍然沿用了他的中都。
    “中都大军,多为流民,如今北方已定,士绅尽死,有军心懈怠的危险。若能一鼓作气,挥师南下,既可重聚军心,又可练一练这些无甚经验的散兵游勇。”
    齐朔仍然不同意:“从中都调人,冬天里,燕地以北的蛮人,就要趁着守备空虚而南下了。”
    杨乃春:“尉陵总归要取。将军准备何时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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