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脑袋被他搂在胸口,那里能感受到他砰砰有力的心跳。他的掌中有她墨黑的长发,柔软直顺,丝滑如锻,瀑布一般倾洒。
    在马上这么折腾,她的发髻都尽数散开了,墨黑的长发衬着绯色的衣裙,有种令人窒息的绝丽。
    经年不见,他的宝贝,已然美得超乎想象。
    马儿停在一棵巨大的凤凰树下。凤凰花如喷火一般,开得正烈,树枝上不知是谁挂了许多的彩色飘带,风过处,纷纷扬扬,如烟如絮。
    他抱着她落地,转身将马儿栓在树干上,一回头,就见她正独自往回走。
    他心里一慌,大步过去,拉住她的手,“宁宁!”
    陆宁用力甩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他,“你是哪位啊?干嘛挡我路?”说完,继续往前走。
    小嘴儿还肿着呢,那是被他亲的。这会儿却说不认识他……
    他知道她是生气了,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正对着自己,熠熠的眸光低低看着她,眸中带着笑意,耐心道:“我是李晞。”
    陆宁淡定地上下打量他,然后摇了摇头,目光无辜又天真,“不记得。”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她则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自顾自往回走,仿佛他真的只是路边素不相识的行人。
    顿了片刻,三两步又将她强硬地扯到自己面前,“两年前我们曾同窗而习,曾一起写字修书,也曾同塌而眠,还曾……许过成亲之约。真的不记得么?”
    “不记得!不记得!不记得!”她忍无可忍,用力推他,恶狠狠道:“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干嘛抓着我不放?”
    他手劲儿大,她的手腕纤弱可人的,这般挣扎难免伤了。但叫他放开她,那是万万不能的。
    男人敛了笑意,将她转了个方向,压到那凤凰树干上,凑近她倾城夺目的娇颜,两人几乎呼吸相闻。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那我再吻一次,你大约就能记起我是谁了。”
    他低头覆上来,她急得往后仰,双手推拒得厉害。
    但她终究是架不住他迫人的气势,心急之下,脱口喊道:“我跟太子有婚约的,你这样不怕得罪太子殿下吗?”
    李玄祯一愣,停了动作。
    “我跟太子可熟了,他对我特别好。”她扬着雪白的小脸理直气壮道,“你再欺负我,我就叫他治你的罪!”
    少女雪肤花貌,明眸皓齿,看着他一脸得意,自认为找到了制服他的法宝。虽然知道她是骗人,但李玄祯还是因为她的话莫名一阵欢愉。她说的对,太子是对她特别好……
    他看了她半晌,唇角隐隐露出一抹笑意,“那你……愿意嫁给太子么?”
    “当然愿意,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睿智无双,是天底下本事最大的男子,长得也很好看。”陆宁想都不想,把当初颜芊璎对她说的一股脑儿复述一遍,“天下间没有哪个姑娘不想嫁给太子的。”
    李玄祯眉目灿烂,脱口而出:“我……”
    “反正比你这个负心汉好上千万倍!”陆宁嘴巴一快,在对太子一顿夸后,不由自主接了这么一句,倒是刚好打断了他的话。
    她恨恨地盯着他,男子觉得好笑又无奈,不禁笑道:“你不是不记得我么?我怎么又成了负心汉了?”
    陆宁不理他,又推了推他挡在自己两侧的手臂,想走。
    “你给了我这么大一口黑锅,总要说清楚啊!”他的眉目一直带着温淡的笑意。
    小姑娘又微微低了头,沉默不语,只是推他的力道变大了。
    她的抗拒在他眼里素来不值一提。李玄祯有力地抬起她的小脸,盯着她漂亮的大眼睛,调笑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许你走。我这么有情有义的人,宁宁怎么能随便冤枉我呢?”
    他此刻的笑容,同当年在书院中逗她玩儿的时候一模一样。他总是这样,各种手段逗她、撩她,笑得好看又温柔,可最后呢?一走了之!
    她心头忽然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滑落下来,落在嫩白的脸蛋上,楚楚可怜。
    他心口微微一窒,手不自觉松了。
    她趁机推开他,转身就走,脚步极快,仿佛逃命一般地离开他。
    他只得又追上去拉她,“宁宁,你别哭……”
    她只觉得胸口的涩意澎湃而出,原本头还低垂着,忍着不出声,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哭。听到他这话,便破罐子破摔了,一边哭,一边不要命似的推他打他,拼了全力想逃脱他的控制。他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激动的模样,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自己绝不许她离开,便愈发暴力镇压她。
    两个人就这么撕扯着,最后一块儿摔倒在草地上。她疯了一般,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腕上,那么用力,似要将他的肉都咬下来。
    他皱着眉,任她咬得再深,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挤压已久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抬起头来看他,“你不是负心汉是什么?!你就是负心汉!当初你对我花言巧语,百般戏弄,还说要娶我对我好,你亲近于我我也不曾拒绝,甚至差点失身于你,可你……可你忽然走得无声无息,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我一点儿解释都没有!你以前对我说的话,全都是骗我的!你就是负了我!”
    越说,便越伤心,那泪水跟决了堤似的,刷刷地流淌下来。
    此刻她的确是异常激动了,失身这种词,她平日里看到话本故事上写的都觉得羞涩,这会儿竟也脱口而出了……
    “李晞你就是个混蛋!”她胡乱骂着,跌坐在那里哭得越来越大声,跟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似的。
    宁静的原野上,只有她肆无忌惮的哭声,娇娇的,脆脆的,又可怜至极。
    叫他的心也跟着揉碎了。
    李玄祯原是想诱着她说出来心结。因他了解她,若是不把这事情说开来,只怕她要一直跟他别扭下去。可……现在她说出来了,他却似刀割了心口的肉……
    所以她一直以为自己不要她了?就是同她随便玩玩?
    她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几乎到了迷恋的地步……不然也不会叫他一而再再而三做出惊人之举,比如这次不顾一切地擅离军队。好在他早点来了,不然又要与她错过。
    这该是两年前的一场哭吧……生生忍到现在,在他面前时,她才忍不住宣泄出来。
    那年,她在龙鸣寺的时候一直在想他,赶着回去见他呢,他怎么能忽然不见了呢?!
    那日分别,他最后一句是,“我在这里等你。”
    可都是骗她的。
    她此后再也没看见他。想他却看不见他,怨他却又恨不起来他,想质问他为什么,可根本不知从何处寻他。
    娘亲同她说过很多次,不能轻易丢了心。可她知道,她的心防已经被他攻破了,他忽然不见了,留下一角荒芜。
    后来她想,或许她对于他,只是闲暇之余一时兴起的玩乐吧?要不然的话,为什么走的时候,一句话也不交代呢?她想不通,即便再忙,也该有句话留下来。但什么都没有。
    她生性骄傲,从不肯承认自己被抛弃,就默默地忍着泪把那一角荒芜掩住了,仿佛从未发生过。然后这一刻,终于又被他狠狠撕开。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非常介意这件事,也从未忘记过当初的种种。什么风过了无痕,可能是自我安慰的鬼话吧。
    大约今日本来就心情不佳,这份伤心便成倍地翻涌出来,排山倒海一般,冲击着她的神经,她哭得不能自已,一双妙目似流不尽的泉眼,一张粉嫩漂亮的小脸,挂满了层层的泪痕。
    他安慰的声音都被淹没在少女的哭声里了,无奈之下,只得默默看着她哭。感受她的每一份伤心,将之深深刻在他的心里,记得牢牢的,警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让她哭。
    怎么能不伤心呢?即便是当时她收到了他的信,她也要生气的。他了解她的性子,她是从小就被宠着的,受不得一丝委屈,他前脚同她说得好好的,后脚就不见了人,她定然生气。
    最要命的是,她还并未收到信。所以,她以为他不要她了。
    想到此,他心中愈发痛恨李玄祐,也痛恨自己,过去竟然还将之视为好友,对他从不设防,简直愚蠢至极。
    害得他的宝贝受苦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儿哭累了,声音渐消,纤细的身子还抽噎的,微微垂着脑袋呆坐在那儿,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两鬓散落的青丝将那张雪□□致的脸衬托得愈发小巧娇嫩。
    “叮呤呤……”
    忽然有一声铃铛的脆响,如淙淙琴音,悦耳至极。
    陆宁抬头,眼前有一只娇憨可爱的大头布娃娃,是个小女孩的模样,五官精致,衣衫整齐,但眼睛是绿色的,头发是金色的,长得怪模怪样,她手上拿了一只细巧的风铃,垂下细长的流苏,甚是精致可爱。
    李玄祯捏了一下那布娃娃的脑袋,便有一声清脆的笑声,如孩子的笑一般,恣意而欢快,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陆宁从未见过这种能自行发声的玩意儿,一时看呆了,忘记哭了。
    李玄祯又捏了几下,那娃娃便笑个不停。陆宁也忍不住唇角勾起,把娃娃拿到手里仔细观察一番。
    “这是我从敖苏城给你带的礼物。”李玄祯道,“那里靠近荒漠,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好在遇到一个高卢来的客商,买了些大燕找不到的新奇玩意儿。喜不喜欢?”
    陆宁看了一会儿,自己也捏了捏,果然听到布娃娃欢乐无比的笑声,呵呵哈哈的,一时也微笑起来。
    敖苏城位于草原西北部位,是大草原上的交通要塞,是联通东西方的枢纽,也是阿奇善的老巢,是这次燕军攻下的最遥远的地域,如今也成为大燕新的西北边陲。
    她抬头看他,大眼睛红红的,“你真的去参军了?”素日娇软甜润的嗓子如今也带着丝丝喑哑,显得娇怯可怜;纤长的睫毛上,还泛着晶莹的泪水呢,眨一眨,便掉了下来。
    李玄祯跟她把有些凌乱的鬓发理了理,又取了她身上别的丝绢帕子,给她轻轻拭泪。丝帕很软,可她的脸更软,他都不敢用力,怕擦坏了。
    他想,这么漂亮精致到极点的小脸,怎么能舍得让她哭呢?应该一直笑着才对……
    “去的时候很紧急,没有时间同你道别。”他柔声解释着,待擦好了,便捧起她的脸蛋儿仔细瞧了瞧,极其满意的模样,低头对着微红的脸颊亲了一口。
    她躲闪不及,便还是瞪他。
    他笑了一下,“哭完了?知道瞪我了。”
    “你即便送了我这个,也不能弥补你的过失。我还没有原谅你。”她娇声道。
    “好,我知道了。”他双掌扶着她的羸弱的双肩,认真道:“当时事出有因,你看我一脱身就立刻赶回来找你了。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陆宁道:“你想多了,谁等你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但这话却不实。后来一年在书院里,她确实是在等他。他最擅长突然冒出来,所以她拒了山长出门远游的邀请,在原地等了他一年的,最终没等到。
    李玄祯只是笑,她那娇嫩的小嘴儿说什么他都不会恼。只要她站在他面前,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两个人这么折腾一番,太阳不知不觉都快落山了,四周渐渐起了虫鸣声,愈显得温柔宁谧。
    他把她从草地上拉起来,又给她细心地把衣裙上粘着的草叶拈掉,把漂亮的云纱罗裙理了理,低头看着她窈窕的身形,笑道:“都长成大姑娘了,哭起来还像个孩子。”
    “我平时根本不哭。都是被你欺负哭的!”她脱口而出。
    他却笑出声来。
    陆宁闭了嘴,深悔自己嘴快,倒像跟他撒娇似的。她看了一眼西天的晚霞,吃了一惊,“呀!这么晚了!”
    他点了点头,“我们该回去了。”
    结果两个人朝四处一看,却只见一望无际的草地,根本不知道哪个方向是回去的路……
    李玄祯也汗颜了。方才离开驿馆时,他同她亲吻呢,哪里顾得上看路?就任由闪电自己随性地跑了。闪电跑得极快,也不知跑了多久,只怕离那驿馆已经有不少的距离。
    陆宁急了,“天都要黑了,这可怎么办?”
    李玄祯道:“没关系,这草地比起辽阔的北境草原来,根本不值一提,我们沿着一个方向走,很快就能走出去的。只要能看见人就能问路。”
    陆宁也只好听他的。李玄祯让她跟自己同乘一骑,陆宁不肯,坚决要与他保持距离。他无奈,只好让陆宁坐在马上,他牵着缰绳步行。二人行走在碧野茫茫中,偶尔有欢快的笑——那是陆宁手里的娃娃发出的。
    待看见一处村舍时,天已经擦黑了。
    李玄祯敲开了一间屋舍的门,问了几句话,转身回来对陆宁道:“这里是丰宁镇水莲村,还在大兴县境内,但离京城也有半日的路程。你赶了一日的路,肯定累了,要不,咱们今夜在此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吧?”
    陆宁看了看他身后那间青瓦白墙的屋子,道:“可以在这里住么?”她的确是很累了,赶路累,哭得更累,似用尽了她的力气。而且还很饿。
    男子点头,朝她笑,“下来,带你去吃东西。”
    于是,陆宁便跟着他一块儿,进了屋。
    这屋舍是这附近一带常见的四合院式样,在乡村野社当中算是整齐漂亮的了。踏进院子,立刻有孩童的嬉闹声传来。领路的妇人约摸四五十岁,姓林,一身褐色上襦并青色棉布裙,圆脸上带着朴实又诚惶诚恐的笑意,“那是我的孙女儿,才三岁,闹得很。两位客官放心,我等下就叫她屋里玩儿去。我儿子和儿媳都去县里赶集去了,这几日都不在,两位客官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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