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学士好厉害的一张嘴皮子。”鱼和通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打量着她,既轻视又不能轻视,泛出隐隐的气怒之色。
    “她是我的得力下属,自然不凡。”出乎意料,宁中书并未对许清元的一番挑拨离间气急跳脚,反而重新端上那副假面具来,“不过事已至此,你再聪明也无用了。”
    “将军,将军……”一名小卒从德阳宫外赶来,跑得眼斜嘴歪地顾不上形象,一溜烟来到鱼和通跟前贴耳回禀了几句话便垂手退下。
    鱼和通似乎也没料到会发生变故,他只转头用口型跟宁中书说了两个字“宫门”。
    宁中书最后看了公主和许清元两人一眼,下令:“退,包围德阳宫。”
    将士虽不解,但不敢反抗,掩护着宁中书和鱼和通往外退去。
    瞅准对方背身离开的时机,葛高池拿出手铳。
    一声枪响,宁中书仍好好的站在那里,看着当了人肉盾牌被一枪毙命的士兵,他只觉可惜至极。
    “奇技淫巧。”鱼和通不屑地评价。
    “现在不出去,便真如关在瓮中一般了。”公主走下来,站在许清元面前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道带火的箭矢越过宫墙射到殿门上,葛高池接收到许清元的眼神示意朝天鸣枪三下。
    众人抬头看着越来越多的火矢从四面八方射入德阳宫内,宫殿开始被引燃。
    “灭火,拖时间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作者有话说:
    [注]部分语句出自康熙遗诏及李世民圣旨。
    第172章
    “这么等下去有什么用……”
    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话, 许清元听见了,但她没有立解释作答。
    三声枪响过后, 许清元事先安排在德阳宫外的一支军队开始对宁中书等人进行干扰, 但却避免短兵相接作战。
    宁中书面不改色下令:“派人防守,其他人继续。”
    一捆一捆的柴火被架在德阳宫外点燃,将士们又把提前准备的稻草扔进宫中, 并持续不断地放火矢。
    鱼和通问:“宫门口那些人呢?”
    “多是女官家的家丁护卫,人多却不足为惧,叫百十个人控住宫门, 不计死伤。”
    表面上看宁中书胸有成竹,但鱼和通却隐隐察觉到了对方平静表情下的紧张。
    一墙之隔的德阳宫内, 许清元叫人清点了容器和水量、工具,然后发现以德阳宫目前的水源与马上肆虐起来的火灾相比可谓杯水车薪。
    好在德阳宫占地比较大, 许清元迅速放弃了给宫殿灭火的想法, 而是号召所有人用工具清理稻草,隔离出防火圈, 将最安全的中心位置留给公主。
    墙外生起了滚滚浓烟, 许清元让大家把手帕打湿捂住口鼻, 自己身先士卒地抢在前面清理隔火带。
    这样应该能撑一阵时间。
    许清元心里正计算着,墙外传来宁中书的声音:“公主,你有驸马女儿,又是先皇唯一的子息,本可以荣华富贵地度过一生, 为什么非要掺和到这上面来,搭上你的命不说, 或许连景生都要一辈子受此困囿。”
    被白鸿朗带领的一队禁军保护着, 公主目前算是比较安全, 只是难免受烟尘影响,她声音嘶哑地问:“你想干什么?”
    “张闻庭宗室出身,他对您一定是拉拢多过敌视。”宁中书道,“做个地位稳固的清闲长公主要比战战兢兢坐在皇位上更适合您。”
    清珑公主忍不住发笑:“都到你死我活的时候了,宁首辅你还在哄骗我,是因为觉得我是女子便会愚笨至此吗?”
    “您该庆幸,正因为身为女子您才会有这么多退路。”宁中书声音冷冷。
    许清元与公主对视一眼,前者大声问:“宁大人,有话直说。”
    “哈哈哈,倒是忘了你。”宁中书道,“公主让位张闻庭,我保证她性命无虞。”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自信:“即便不相信我的承诺,但只要换到我们这方想一下,许大人便能明白,保住公主的性命对我们来说利远大于弊。”
    没错,宁中书的话没有一句是虚的。
    只要公主放弃皇位,张闻庭名正言顺登基后,他身为男性的身份天然会得到势力更为庞大的男官的支持,公主彻底失去翻盘的机会。
    面对一个没有威胁的人,又是先皇唯一的血脉,留着公主绝对比杀了她更有用。
    甚至许清元都能想象到张闻庭会如何一边声势浩大地操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一边给公主极度优厚的待遇,好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孝心。
    但是……
    “宁首辅,不是退位,是让位?”公主更觉荒谬,“连一时一刻的名头都不肯让,你真是……本宫从前怎么会觉得你是男官中难得的好人,就连景生的名字都是让你取的,你却这么算计本宫。”
    对面有一时间的沉默。
    接着响起宁中书的叹气声:“公主的意思便是不肯了?”
    “你说呢?”公主答。
    清理出来足够面积的防火圈后,外面扔进来的易燃物和火矢越来越多,有很多正在清理的人不幸被火舌舔上,但为了保存水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
    该怎么形容这样的场景,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许清元不是心软的人,但面对同类活活烧死的惨状,人很难能保持平静。她看见第一个人被烧死后,给自己做了好一阵自我建设才恢复镇定。
    人深刻地明白生命的贵重,正因如此,人会思考这样的牺牲是不是真的有意义。
    但宁中书的人不但放火也开始密集放箭,死伤者越来越多,心理素质弱的人已经崩溃了。
    好几个被烧的人挣开周围人的劝阻,几乎冲到许清元面前问:“给我用水!为什么不给我们用水?你们一定是想留起来自己用!你们这些畜生,只想着自己……啊……好疼……救救我……救救我……”
    但这些人很快都被烧得躺在地上来回翻滚,许清元无情地下令让葛高池和曲介把死去的人推到远处,伤者运到防火圈内留待。
    这样处境下的强硬处理方式只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所以在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其他人的情绪越来越不满后,许清元停下了手中的举动,说:“我不是让大家无意义地牺牲,我也不敢说一定会有增援到来,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公主主动将皇位拱手让出。如果现在低头,之前所有的牺牲全都功亏一篑,如果坚持下去,哪怕无一幸免,张闻庭就永远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下一任,再下一任,未来总会有迎来希望的那一天。”
    这些人不管是因为什么才选择跟随公主,但大部分人还是怀着与许清元等人一样的目标,希望迎来女帝即位的新篇章。这番话说完后,大部分人情绪和缓许多,或许是许清元话中暗示会有的增援给了他们一点点希望,场面暂时安定下来。
    但外面的逼迫丝毫没有停止,又一阵箭雨射入德阳宫内,禁军全力守卫公主,而刚说完话的许清元注意到远处清理尸体的葛高池在看向她时猛然睁大了眼睛,冥冥之中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前方,一只飞箭正朝她急射而来。
    求生的本能让她在最快的时间内侧身闪躲,但终究不及箭矢迅疾。许清元只觉肩膀传来一阵剧痛,她咬着牙撇头一看,那只箭深深扎入她的左肩中,伤口周围立刻泛出鲜血洇红了一小块衣服。
    “大人!”葛高池放下手中死者,冲到许清元面前一把扶住了差点站不稳的她。
    “清元!”公主惊声喊她的名字,“快把许大人救过来!”
    所有人都在看她,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泄气。
    “我没事。”钻心般的疼痛让人冷汗直流,她迅速感觉到了身体力量的流失,但还是勉强笑着安抚道,“我可以自己走。”
    葛高池勉强听命离开,等许清元走到公主身边时,还是忍不住坐在了地上,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血流的越来越多,许清元觉得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心道不妙,不敢硬撑,忙平躺下来。
    “清元,你没事吧?”公主蹲下来抓着她的右手问。
    此刻的公主眼神中流露出的脆弱太过明显,许清元不禁稍稍用力抓紧了她的手。
    “坚持住。”
    因为她的这么一句话,清珑硬生生又多撑了半个多时辰,但伤亡的人越来越多,就连禁军中也有出现意外的,尤其是情况越来越恶化的许清元更是让公主的心如同被油煎火烤一般,她再次来到许清元身边,眼含热泪地说:“不能再死了,我现在出去跟他们谈,说不定你还能有救。再说就算我们未能成事,还有景生,终归还有她……”
    张景生和皇后,是许清元安排的万不得已的后招。
    如果她们宫变失败张闻庭即位,到时候便由大行皇帝的发妻,也是唯一的太后带着张景生逃往西北去找临安郡主。并在积蓄足够势力时让太后拿出许清元提前让临安郡主模仿皇帝笔记写好的诏书和自己的懿旨,拥张景生为皇帝。
    但这是一条艰辛数倍的道路,路上有数不清地变数和危难,也有悖于公主保护女儿的初衷,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许清元绝不会选择走这条路。
    起初公主何尝不是十分抵触这样的安排,但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无辜地死去,她作为如今名义上的皇帝,实在不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如果再不妥协,许清元真的很可能会因伤去世。
    无论是出于个人感情还是国家社稷,许清元都不能死。
    谁知道许清元听了她的这番话却还笑得出来:“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但失去这么好的机会,天下女子们又要等多久呢?”
    “坚持到不能坚持,那个时候你再做出选择。”许清元说完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墙外。
    “现在什么时辰?”宁中书问。
    “亥正一刻。”鱼和通道。
    时间有点太久了,再拖下去恐怕生变。宁中书可惜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只能放弃原本的打算,对公主一杀了之。
    虽然这样的做法会招来无尽的祸患,但背上个难听的名声也总比当阶下囚强。
    “开……”还没等宁中书说完命令,德阳宫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众人神情紧张地盯着那个方向,弓箭手的箭矢齐齐对准了门口。
    清珑公主就这样顶着瞬间瞄准她的千百只弓箭,从门口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公主, 您终于想通了?”宁中书暗松一口气,但同时也不敢完全放心。
    清珑身穿铠甲, 木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先灭火救人。”
    “这有什么问题?”在宁中书眼神示意下, 鱼和通下令灭火。
    对方军官不由分说地近乎于胁持般将清珑公主困在门口,桌椅和笔墨纸砚转瞬备好,只等她写下让位诏书。
    这墨中凝结的可是无数沉甸甸的鲜血人命, 清珑握着笔的手都有点发抖。
    “许学士情况如何?”在众人的注视下,公主长久停顿后搁置下毛笔,回头问保护着她的白鸿朗。
    这个时候哪里去找太医, 倒是久经沙场的鱼和通说:“失血昏迷而已,公主要想救她的命就快些写, 再拖下去可就说不准了。”
    背后冷汗已经浸透了清珑的衣衫,宁中书表情显见越来越不耐烦,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了, 重新提起笔重重地在绢布上落下一字。
    “……蒙大行皇帝看重,委以皇帝位, 但本宫德薄能鲜, 当之有愧, 今特下诏让位于……”写到关键处,公主又停了下来。
    鱼和通再也按捺不住脾气,要不是旁人阻挡,恐怕就要拔刀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拖延时间等待援军,直白告诉你, 想都不要想!”
    宁中书的眼神也变得十分危险:“公主,千万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在你有用的时候, 最好不要耗费别人的耐心。”
    清珑默默吞下一口气, 面对着千军万马,她竟生出大无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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