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元隆…”元宏微蹙双眉,犹豫不决。
    咸阳王元禧知元宏心中所虑为何,于是进言道:“陛下,元隆虽为东阳王长子,然其兄弟皆参与此番谋逆之事,且曾挑唆已故废太子谋逆不轨,陛下万不可轻饶!”
    朝中虽有与东阳王元丕交好之人,然此乃谋逆大罪,自是无一人敢出言相保。
    元宏望着群臣,道:“当年先帝在位之时,丞相乙浑谋反,乃东阳王率军平叛,其亦是有功于社稷…如今其子大逆不道,犯下滔天罪行,为国法所不容…将元隆枭首示众,元业与元超兄弟赐死,此三房子嗣流徙敦煌;念元丕早年有功于社稷,免其死罪,与妻儿一同废为庶民,发往河西。”
    此番叛乱,因留于平城的宗亲旧贵多数参与,元宏知法不责众,虽未施以酷刑,却因穆泰与元隆等人伏法而令余众再无抵制汉革之心。
    旧岁因大雪封路而未开腊月亲臣之宴,今岁平城叛乱平息,汉革得以推进,故而元宏龙心大悦,便令少府卿佟文政协助右昭仪李氏,务必令今岁亲臣之宴纷繁盛大。
    借了此机,李氏极尽所能,大肆操办,欲以此亲臣宴博群臣赞誉,以为自己登鸾位与七皇子元悌夺储位而备。
    虽有各署署丞张罗操持,然李氏毕竟后宫主事,故而日日忙乱,直至腊月十九,一应事宜方才安置妥当。
    李氏只觉腰膝酸软,正欲歪于席榻之上小憩,便闻近婢来报,彭城公主入了安息堂祭拜先太后。连日来李氏忙于筹备亲臣宴,加之元钰近来常往乐浪公主府中... -->>
    主府中小住,李氏亦是许久未与元钰相见。得了此讯,李氏顾不得乏累,便更衣登辇,往安息堂而来。
    为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上罢香,李氏行至一旁的席榻上坐定,与元钰一道折金银锭。
    元钰先开了口:“吾以为右昭仪尽心筹备亲臣宴,不得闲往安息堂拜谒阿母呢。”
    李氏陪笑道:“公主哪里话去…吾身为陛下姬妾,理应事先太皇太后与先太后至孝。莫说今日公主在此,便是平日里公主不在宫中,吾亦会前来上香祭拜。”
    元钰微微颔首,道:“你有此份孝敬之心,阿母在天有灵亦当欣慰。”
    李氏道:“先太后育下陛下与公主,实乃有福之人。”
    “有福之人?”苦笑一记,元钰道:“子贵母死,皇兄立储不足半月,阿母便驾鹤西去,又怎算得是有福之人?”
    李氏忙垂首致歉,道:“是吾失言,不该提及过往,令公主心生悲忧。”
    元钰摆了摆手,道:“这许多年过去,皇兄已是天下英主,是吾心结难解罢了…”
    抬头望了一眼殿内的灵位,元钰幽幽道:“吾虽憎恨元恂那个逆子,却与其母林氏有情…当年林氏被皇祖母赐予皇兄做开房之人,其较吾年长许多,待吾亲厚有加。待那个逆子被皇祖母册了太子,林氏便如阿母一般难逃厄运。”
    眼内一股恨意升起,元钰又接着道:“只林氏未能如阿母般生养一个好儿郎…如今这逆子非但自己命丧黄泉,亦累及林氏被废作庶人…”
    李氏道:“陛下乃念旧之人,纵是将元恂废黜赐死,亦不至要将已故的林氏废作庶人…”
    元钰道:“吾亦百思不得其解,待那日询了皇兄,方知此间之因…”
    将手中金锭置于锦盒之内,元钰又接着道:“子凭母贵,母以子荣。皇兄虽念旧情于林氏,然其生前不过贵人之身,因那逆子身于储位而得以享皇后之尊。如今那逆子已亡,若林氏仍以皇后尊号而居,那逆子便是皇兄嫡长子,身后当配享宗庙…此等忤逆不孝之子,皇兄又岂能容得?”
    李氏佯作感慨道:“这母子一脉相承,自是荣辱与共。我朝除去皇后所产嫡子立储,旁人一概子贵母死。如今前朝册立子悌为储之声高涨,而陛下却无册吾为后之意,吾亦不知日后何去何从…”
    望着元钰,李氏忽地双目晶莹,道:“吾与公主虽非血亲,却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吾今日有一事相求公主,若他日子悌有幸被陛下立为储君,吾求公主念及你我昔日情义,保全子悌…”
    元钰见李氏这般模样,便宽慰道:“你如今执掌宫权,宫内人人赞你行事周至,又有陇西公与二阿兄为你于前朝斡旋,你立后不过早晚之事。”
    李氏闻元钰之言,心内暗喜,却做担忧之状,道:“陛下偏爱左昭仪,倘若陛下执意立其为后,纵是家父与咸阳王亦无力反驳啊!”
    元钰冷哼一声,道:“吾断不能容那再醮之妇为后!”
    望着李氏,元钰又道:“立后乃国之大事,皇兄纵是贵为天子亦不可擅专而行。吾前几日于阿姊府内已与众姊妹商议妥当,除去五阿姊,毕竟其驸马都尉乃冯氏子弟,而那再醮之妇又以冯女之身入宫,到底要顾及颜面,其余人等皆会助你登上鸾位,你大可安心。”
    第一百八十九章 皇后仪(二)
    展眼便是腊月二十二,大魏朝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齐聚太极殿内,君臣皆喜气洋洋,共享这亲臣之宴。
    此番亲臣宴因右昭仪李氏极尽陈设之事,故而夜宴之上酌金馔玉,奢华至极。因元宏有诏谕在先,亲臣宴上不论尊卑,皆可不遵俗礼开怀畅饮。故而觥筹交错间,文臣多樽酒论文,低唱浅斟,武将则猜枚行令,开怀痛饮。君臣间传杯递盏,无不尽兴欢喜。
    酒过三巡,咸阳王元禧行至元宏近前,朗声道:“臣敬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愿大魏基业长存!”
    元宏笑道:“朕有皇叔、二弟与众臣辅佐,我大魏自可昌隆安定!来,你我兄弟满饮此盏,以示庆贺!”
    元禧一口饮尽盏中酒,以袖拭口,道:“陛下,今日这亲臣宴上水陆俱备,四方异物极多,文臣武将皆觉津津有味…臣代众人谢陛下隆恩!”
    元宏笑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众臣皆为我大魏之栋梁,平日里兢兢业业、勤于政务,朕自当以厚待。”
    元禧接过三宝手中酒壶,为元宏斟满盏中酒,笑道:“今岁这亲臣宴可算得盛隆已极…臣听闻右昭仪为筹备此宴,费力劳心,寝不遑安,臣心下感动!”
    虽有鼓乐声声,然元禧身为亲王,众人本就将其一举一动瞧在眼内,加之元禧刻意朗声而语,故而君臣二人相谈之言皆入众人之耳。
    少府卿佟文政本就与李冲交好,如今李氏母子册后立储之声高涨,自是愿依附于李氏。待元禧言罢,佟文政便起身行礼,接口道:“陛下,咸阳王,臣此番协同右昭仪操办亲臣宴,亲眼目睹右昭仪行事之风。右昭仪事无巨细皆亲力而为,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臣敬服!”
    元宏微微颔首,却只笑而不语。
    元禧见元宏不语,忙接过话道:“这些年右昭仪为陛下打理后宫,上侍宗祠,下理宫务,一应人事井然有序,宫内女眷无不称羡。”
    元宏转头望着元禧,道:“这后宫之事,二弟缘何知晓?”
    元禧闻言一怔,忙陪笑道:“六妹时有入王府小聚,言语间偶有提及,道是右昭仪敬上接下,行事周至。”
    元宏饮下一口酒,浅笑道:“六妹如今常居宫中,与右昭仪倒是颇为投缘…”
    元禧道:“六妹如今孤身一人,可得右昭仪照拂,倒令陛下与我等做兄长的少了一份担忧。”
    望着元宏,元禧接着又道:“臣有一句逾矩之言,不知可否道于陛下?”
    元宏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朕与二弟骨肉至亲,有何不可直言?”
    元禧将酒壶与杯盏交于一旁的三宝,垂首作揖,道:“陛下如今中宫空悬,便如百姓家中无妻…于国于家,这后宫皆不可长久无主,陛下当尽早择后以正中宫!”
    元禧之言众人皆听得仔细,待其话音一落,举座私语。元宏挥手示意鼓乐退去,众人见状,忙止声垂目,原本热闹至极的大殿忽地阒若无人。
    环视众人,元宏朗声道:“方才咸阳王之言诸卿皆已闻之…今日既提及此事,朕倒有心知诸卿何意?”
    见众人不语,元宏望着元澄,道:“不论前朝亦或宗族,皆以皇叔为尊,皇叔有何说话,不妨道于朕知。”
    闻元宏之言,元澄拱手道:“于陛下面前,臣岂敢担‘尊’字…陛下立后乃国之要事,皇后乃内宫之长,皇嗣嫡母,更是天下女子风范之表率,不可草率而定。”
    元禧道:“皇叔之言有理,只陛下这些年并未充盈后宫,依我大魏祖制,如今宫中... -->>
    今宫中只左右昭仪与罗夫人有册立皇后之资。右昭仪为陛下打理后宫多年,可谓德才兼备,乃皇后不二之选。”
    自太师冯熙父子相继薨世,冯氏一门便人丁凋落,太傅穆亮与冯氏乃姻亲相连,自是不愿皇后鸾位再落入李氏手中。
    元禧言罢,穆亮便开口道:“陛下妃嫔之中以左昭仪膝下养育子女为最,臣眼见常山王与五皇子沉稳懂事,恭谦有礼,此皆乃左昭仪教导有方。皇嗣为国之根本,左昭仪此举便是于社稷有功。”
    元禧道:“太傅既言及皇嗣,那右昭仪膝下亦有七皇子。七皇子虽只总角之年,却聪慧伶俐,凡所学之书皆过目不忘,此亦右昭仪教养之功。”
    穆亮并不知禾非冯氏之女,两家虽姻亲相连却与禾并不熟络,加之冯熙在世之时亦鲜少提及此女,故而对其知之甚少。此时闻元禧之言,穆亮无言以对,竟一时语塞。
    事涉李氏,李冲自当避嫌。然李冲如今深得圣宠,且为汉家之首,众人自是愿相助于李氏。一时间赞誉李氏之声不绝于耳。
    元宏见此情景,摆手示意众人止声,肃色道:“皇后外事五权,内事五枚,为天下万民之母。废后失德,以致中宫虚悬。新后当操妇道至谨,禀礼守度,方可令后宫清净,子民受福。”
    元澄道:“陛下所言极是!皇后母仪天下,当慎而择之。陛下明日便要封玺,依臣之见,不如开玺后再从长计议。”
    曲终人散,各自归安。
    太极殿内,待众臣退去,三宝方小心近前询元宏道:“陛下,夜深了,奴侍奉您回承乾殿安寝吧?”
    元宏摇了摇头,道:“往永合殿。”
    三宝陪笑道:“陛下,已是亥正一刻,左昭仪许已歇下了。”
    元宏道:“宝儿知朕夜宴群臣,定会应心记挂,朕去瞧瞧宝儿。”
    三宝闻言,忙侍奉元宏登辇往永合殿而去。
    侍奉了元宏洗漱更衣又饮下一盏醒酒汤,三宝便领了众侍婢退出外去。
    床榻之上,帝妃二人相拥而坐。
    禾望着元宏,柔声道:“今岁大魏风调雨顺,任城王又凯旋而归,亦是大快人心之事。元郎平日里勤于国事,鲜少有畅饮之机,今夜君臣同欢,元郎可还尽兴?”
    元宏笑道:“朕许久未如今夜这般开怀畅饮,甚好!”
    禾道:“元郎既饮下这许多酒,不如妾侍奉元郎早些歇下。”
    元宏摇了摇头,道:“朕无碍!明日朕便封玺了,亦无须早朝,朕不觉乏累,只想同你叙叙话。”
    禾微微颔首,莞尔一笑。元宏望着禾,道:“目为心之户,宝儿目若秋水,如同你心性,朕望之,心自安宁。”
    轻抚禾额发,元宏接着又道:“夜宴之上,群臣议起立后之事,于朕心中,皇后非宝儿莫属。”
    禾摇了摇头,道:“妾蒙陛下错爱,已是三生之幸。只妾既无操持宫务之能,又无平衡前朝之力,妾岂敢担皇后之责!”
    元宏道:“朕知你无意鸾位,只你乃朕心中唯一的妻子,朕愿与你死生相伴,若你不登鸾位,朕身后便不可与你同穴…”
    禾忙捂了元宏的嘴,道:“年节将近,元郎不可道如此言语…”
    元宏拉下禾的手,道:“生死有命,朕便是贵为天子亦在所难免。”
    禾心下感动,望着元宏,道:“生同衾,死同穴,宝儿绝不与元郎分离!”
    第一百九十章 皇后仪(三)
    腊月二十三,皇帝封玺之日。
    御书房内,小炉烹茶,元宏与任城王元澄一席而坐。
    亲手执勺为自己与元澄茶盏中舀了热茶,元宏笑道:“今日朕封玺,朝臣皆毋需再上朝议政,只事关家国,满朝文武唯皇叔乃朕可倾心相交之人,故朕不得不扰了皇叔清净。”
    元澄道:“陛下哪里话去?于国,陛下为君,臣自当忠心君上;于家,臣与陛下一脉血亲,理当与陛下同心同德。陛下将臣引为知己,乃臣三生之幸!”
    元宏微微颔首,道:“朕知皇叔昨夜乃为朕解困,只中宫虚悬日久,确于家国不利。朕不知皇叔作何想法,故今日邀皇叔入宫相商,愿闻其详。”
    元澄道:“臣身为宗长,主理宗室事务,陛下所择正妻日后当入宗庙,故而当慎重其事。”
    元宏呷下一口茶,笑道:“皇叔岂能不知朕心中属意之人?”
    元澄心中自知皇帝属意于禾,只其嫡子迎娶高墉庶女高玲为继妃,元澄自其口中得知禾确实乃心性纯良,无心机权谋之人。元澄自幼长于皇族,自是知后宫人心各异,勾心斗角之事屡见不鲜。皇后统摄内宫,当有大刀阔斧、杀伐决断之能。
    望着元宏,元澄拱手作揖,道:“陛下,臣有一谏言,不知当不当讲?”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叔欲谏何言,但说无妨。”
    元澄坦诚道:“臣知陛下与左昭仪鹣鲽情深,臣亦为陛下而喜。只皇后乃万民之母,外可助陛下平衡五权,内可为皇族掌管五枚。然左昭仪心性太过良善,且自幼长于民间不识权谋之术,纵是得陛下厚爱登上鸾位,臣只恐左昭仪操刀伤锦,有负陛下重托。”
    元宏并未接元澄之言,只执勺为茶盏中添了热茶,片刻之后,方才开口道:“朕知皇叔心中所虑为何,皇叔当知朕并非因一己私情而草率行事之人…如今后宫之中以左右昭仪为尊,然右昭仪剑戟森森,其心难测…”
    望着元澄,元宏轻叹一声,又接着道:“朕自幼受教于皇祖母,知后宫干政之危。后宫乃朕心安之所在,朕只愿其清净安宁。”
    闻皇帝如此言语,元澄道:“陛下若欲后宫清净,那继后须当德才兼备,既有宽宏大度之心,又有杀伐决断之能,如此方可。”
    元宏道:“人心乃天成,手段却可历练。”
    一口饮下盏中茶,元宏又沉默下来。把玩手中茶盏,忽地转口道:“皇叔心中可有太子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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