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立十八年冬,京城,听音巷。
    秦不知在乐坊里头没见着想见的人,得了个不痛快,神色蔫蔫出门,才转出巷口,便见前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高九尺半,长身玉立,腰背挺拔好似东山上受风雪侵袭仍旧不曲折半分的青松,端端正正立在巷口一侧,垂眸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出神。
    已近傍晚,这听音巷中有乐坊有勾栏院,是下九流聚集的地方。人在身侧来来往往,还有人认出了他,同他有礼打招呼,但那人毫无察觉一般,只自顾自地定定出神。
    秦不知心中一喜,今日里久等不得的烦忧一扫而光,三步并做两步疾步向前,重重一拍那人的肩。
    “照清!”
    言照清回神,眉目间俱是被惊扰的戾气,瞧见是秦不知,眉间的紧蹙才略平了一平。
    “不知,你怎的在此处?”
    秦不知被他眼中猛然浮现又迅速落下的杀气所震惊,一下子竟找不着自己的舌头,支吾了几声,半晌才在言照清的清冷目光中吐出一句:“来玩。”
    “来找成万户的?”
    言照清了然,将手里的东西放妥到怀中,将手中横刀拿好了,也不管秦不知是不是要同他一同往巷子外头去,抬头看了巷子里头一眼,才转身往外走。
    成万户,说的是京都府的侍卫成全。
    两年前自京城十里亭外一役后,成全杀敌有功,自百户提为千户,近半年又擢升为京都府的万户,前途看似十分坦荡,但身为一个女子,她到了万户也该到头,没法再往前了。
    秦不知这两年来对成全十分殷勤,有事没事常爱追在成全后头跑,京城里人人都知道,都笑话秦不知是瞎了眼,看上一个冷眉冷眼得比男人还男人的老姑娘。
    事情被戳穿,秦不知面上一红,倔道:“谁——谁找她了?”
    不自觉跟上言照清的脚步,一同往巷子外头去。
    “不是么?”言照清斜眼看他,“京都府最近不是在查李穆川的歌姬细作案子?”
    李穆川这两年来动作不断,在各地引发的骚乱不止。这最近的一桩,就是听音巷里头有一家没有名字,只在门口挂一匹红布当招牌的乐坊死了一个歌姬。原本是要当做自杀的案子处理,毕竟这歌舞场所里头受不住、熬不了的女子自尽的事情多了去了,这算不得是什么大案子。
    但京都府的成全自房中横梁发现蛛丝马迹,查出这女子是被人勒死之后再挂上房梁的。京都府的人按例搜证,又从这歌姬房中的一个暗匣里翻出废太子逆贼的东西来,其中还有同李穆川的书信往来。
    涉及李穆川,这可是桩不得了的案子。
    兹事体大,层层上报,李皇批了一个“彻查”,京都府的人已经在听音巷里忙活了七天,因那歌姬在同李穆川的信里提及京城还有其他姐妹同在。
    秦不知早间轮完职,自宫中直奔听音巷,但等了一天,也没见京都府的人半个影子。可差了人去京都府打听,却又说成全就在听音巷里。
    她又躲着他!
    秦不知忿忿,鼻尖察觉异香,凑近言照清闻了一闻,道:“照清,你身上怎的有这味道?这是什么味道?”
    又香又苦,初闻香气扑鼻,随后化成苦涩,苦涩之后又带一丝甘甜,甘甜之中又有一丝酸腐,奇异混合的香气吸到肺里头,又只剩下空空的咸涩,像冬日雪后的梅,入酒已经没了味道,但还算又一丝平淡的香气在,入喉却是苦的。
    又像是从眼中淌下的泪,流经嘴角后唇齿间能感受到的咸。
    这奇异的香气,好像是从言照清方才收到怀里的东西来。
    秦不知方才匆匆一眼,只看到是一块红布包着的东西,上头还有一个黄纸折成的三角,用红绳系着,牢牢绑缚。
    言照清微微侧身,避开秦不知的闻嗅,“没有什么东西。”
    秦不知不信,“这分明是你怀里头的那个东西。你来这儿买什么了?是脂粉么?”
    就算是脂粉,怎的来这儿买?这儿都是供歌舞姬和勾栏院的花娘用的脂粉,算不上高档货,穷苦人家的姑娘也常来这儿买的。
    这两年送到言照清府里的东西,不都是上好的玩意儿吗?
    京城谁不知道执金吾参将言照清自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爱搜罗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什么春天放的纸鸢,夏天玩的马球,秋日赏菊赏月,京城的姑娘们爱在头上簪的菊花伴月的簪子。听闻今年尚未入冬,金裳阁已经送了七八身姑娘家穿的狐皮子、濑兔毛做的大氅和披风到言府里头,那选料和做工的精细程度,京城别家的夫人小姐都享用不到的。
    除了那些穿的玩的小玩意儿,送进言府最多的,还是姑娘家的鞋。各式各样的鞋。
    整个京城的女子都嫉妒,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入了言参将的法眼,叫这冷面参将疼爱至此。
    可也从没见言照清带出来过就是了。
    自言照清的娘死后,言家好似也没有一个女主人。
    约莫是上两个月,又有传言说是言照清被女鬼缠上了。这荒唐的传言有鼻子有眼的,说那女鬼是蜈蚣精变的,不然要这么多鞋做什么?
    言照清的父亲言柊天从来也不回应这些,也没人敢问他言照清是不是在府里藏了个小妖精。
    秦不知知道肯定是没有的,至少到前天还没有一个娇娘子被藏在言照清的房里头。
    前天他到言府去,看言照清在房中看书,也不搭理他,任凭他吃掉他新近买回来的那些甜得发腻的糕点——秦不知反正隔个几天就到言府去给言照清消灭那些糕点啊糖果啊什么的,反正东西放那儿也没人吃,坏了多可惜,他还能打包给成全,能极难得地靠着这些好吃的从成全那儿得到一个愉悦的神情。
    那天言照清看了一个下午的书,只看那一页,到秦不知自顾自走的时候,那书还在那一页。
    秦不知现在已经回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书,只隐约看见过一侧画着一副画,画上的人持着一个点燃的东西,往水里照,水中密密麻麻的还画着别的,言照清将那书页卷着,他也瞧不着。
    秦不知又悄悄凑近言照清闻了一闻,瞧见前头远远的地方站了一个才哥儿。
    “哎,才哥儿怎的——”
    “大爷!大爷!您还没给东西呐!”
    突然窜出的一个道士将秦不知一把拽住了,打断秦不知的话,将秦不知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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